愚鲁诗词课第十四讲:唐珙《题龙阳县青草湖》
(2021-11-15 16: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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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珙过洞庭元朝元诗全唐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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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
今天我们一起读一首元朝人的诗。
爸爸忽然发现:诗词课讲了这么久,居然从没讲过元人元诗。元以前是宋:苏轼、李清照都是宋朝人,你们已认识他们;元以后是明:于谦是明朝人,你们也已认识他。宋再往前是李杜的唐,明再往后是王永彬的清、鲁迅先生的民国。一千多年读过来了,独独差个元,我们一直没读元人元诗。
今天我们读唐珙的《题龙阳县青草湖》(又名《过洞庭》),直接读,跟着爸爸:
西风吹老洞庭波,
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愚:“哇!爸爸!”
——怎么样?美吧?
鲁:“太美了啊!”
这就是爸爸直接拉你们读的原因,也是……
愚:“爸爸,再读一遍!再读!西风……”
(又读多遍,基本会背了)
这是我们开课以来所遇到的最不必深究其义的一首诗,你们也都一下子读懂了:不必先弄清楚诗人的生平,也不必弄清楚“湘君”的典故。很多诗读一遍绝不行,读不懂更读不出好——非得我们走一条窄路:一手扶住“创作背景”,一手再对它的意象、创作手法分条缕析。而走向这首诗,我们脚下是星河那么宽的天路:你们尽可以边打着体操的回旋边走向它、边舞蹈高歌边走向它,或者荡着月光做的秋千一下飞向它。
你们可能忘了,这首诗谁写的?
鲁:“李白吗?”
李白是唐朝人,这首诗是元朝人唐珙写的。但我们的古人和鲁鲁一样:也以为是唐朝人写的,把它收入《全唐诗》的“无考”类诗人。直到很近很近,三十几年前,经中山大学陈永正教授考证,才确定唐珙是元朝人。为什么会这样?
主要是史书对唐珙的生平无记载。爸爸在讲王永彬《围炉夜话》时讲过:古人若不做官,相当于失去了一大半被记载的权利。王永彬是晚清人,比唐珙(距今)近的多,但没当过什么官便也没什么生平事迹可知。唐珙生活的元朝享国不满百年,又是当时和中华文明比——文明程度低得多的蒙古人建立的政权,几乎不给中华读书人开科举做官,大量元代的文学大师、名儒巨学便不见史书记载。若非现代学者如陈教授者辛勤整理,唐珙还得被继续误解是唐朝人。
愚:“成吉思汗就是蒙古人。”
对,他死的时候,元朝还没建立。他的孙子忽必烈后来建立元朝,追认成吉思汗为元朝的开国皇帝。就是成吉思汗的子子孙孙不许唐珙、关汉卿、王实甫等人考科举做官,不做官便无正史记载的生平:这些大师的情况我们今天知之甚少。连带后果之一是他们的作品也很难被完整保存:干过啥事都不知道,事怎么干的更不知道了。《全唐诗》就只收录了唐珙含《过洞庭》在内的八首诗。
但,同学们:《全唐诗》的编纂者、校注者也是古代大学问家——比如清康熙年间的状元公彭定求——为什么会认为唐珙是唐朝人,而非宋朝人呢?
这就要说到唐珙的创作了。首先,当然是他写得好。你们刚才读了,写得好不好?
愚鲁:“好!特别特别特别好!”
中国古代文学一代有一代之盛,公认的:唐朝是诗的盛世,唐朝人写诗别的朝代的人超不过。唐珙写这么好,名字偏又带个“唐”,古人也会想当然:哦,那就是唐朝人了吧。其实宋朝人写诗也很好,元朝人也很好,但他们写诗的风格总体又和唐人不一样:唐人把“情”写得太高了,宋朝人就爱写“理”,元朝人写“生活”相对多一些。宋人又开辟了“词”的文学新疆域——唐人没怎么写词,“宋词”成了一代文学之盛。元人一看:唐有诗,宋有词,我们写写剧本、戏文吧——“元曲”成元代文学的标签。
唐珙若留下来曲,那不太会被误解为唐朝人。即便写诗,写写“问渠那得清如许”、“思入风云变态中”,也不太会被误解为唐朝人。他偏写诗——还是“情”诗,还写成这么的好……
鲁:“还姓唐!”
——对啊,还姓唐。还没啥生平记录。
越懂诗的学问家,越明白唐、宋、元三朝创作风格区别的学问家,越把唐珙错认成唐朝人。爸爸看来:这是个文学史上美丽的误会,是对唐珙的绝高赞美。就像一个二本院校毕业的年轻人,因为工作能力特别强,被当成清华北大毕业的;或者一个文科生,因为自学了编程并成为优秀的软件工程师,被当成计算机专业的高材生。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个“老”字就能把读者带进诗人的心境:天气渐寒了,万物衰老了,连洞庭湖的水都变得像透明的胶水一样——清冽而浓稠起来。我们读到这个“老”字——不是吹“开”洞庭波,不是吹“皱”洞庭波,油然而升一种秋冬附近准确的时空感、一种悲愁附近适度的苍凉感。
“一夜湘君白发多”,适度的苍凉感被升到更激烈的程度:彼时诗人比传说里闻舜帝薨而“啼竹成斑”的湘君还要悲苦。湘君要是体察得到唐珙的心情,就不是啼哭,而要一夜白头了。这当然用了夸张的手法——夸张加用典,通过“故事新编”造出一种更逼迫的“情”:逼迫读者跟着诗人上升几个情感的烈度。
然后呢?突然给你化解掉:“醉后不知天在水”——喝多了,醉话醉话。你被他带得等着看血泪控诉呢,他告诉你喝多了:天和水都分不清了。一起又回到适度的苍凉感——但被带了那么一下,苍得更大而凉得更透。有人说“醉后不知天在水”化用了杜甫“春水船如天上坐”,或许吧:爸爸认为是小唐和老杜偶然的神交,实在写得太自然了。
“满船清梦压星河”:什么悲、何等愁,都化在梦里,飘到宇宙深处去了。彻底把刚才没化干净的情绪化掉——再闹不清彼时诗人究竟怎么想的。诗意不可言说,都在诗外。诗句领进门,诗意分个人。我们随着唐珙“骗”,骗进一种纯粹的诗意的境地:没有“是否”、“如果”,没有喜怒哀乐——尽皆随宇宙的深远融化进永恒的星辉里。一个“压”字,本来形容万钧之重——梦压星河?此时没有重量。主要这一下,让《全唐诗》背后那些老爷子迷惑了:肯定是李白麾下某个喝酒把脑袋喝短路的酒友,粉丝致敬偶像:月亮、影子、算上他,三人“相期邈云汉”去了。笑了笑了。懂了懂了。
闹出这么个美好的乌龙。
虽然唐珙没有清晰的生平,爸爸高低给你们拢一拢他的情况:唐珙的“珙”是一种玉。唐珙字温如,温润如玉。唐珙、唐温如一个人。元朝人。元朝那么短,中后期不易区分。浙江绍兴人,大概率是南宋义士、唐珏之子。元朝实在太短了,爹是南宋人,儿子甚至可以是元末人。我们一般人不必深究。
传说唐珏老爹收拾宋陵遗骨,别葬山中,植冬青作标识。某天夜里梦见黄衣神仙——可能是大宋皇帝在天之灵,交给他一个婴儿:通体如玉,报答他心念故国、收敛掩埋之德。后来老爹生了儿子,取名唐珙——唐家有后,玉做麟儿。如果这些传说是真的,我们可以更清楚地分辨《过洞庭》的情感来源:故国破碎,追思往事。
这些都是后世学者晚近考据出来的。唐珙做了几百年唐朝人。孩子们爱他的诗更重要。他要知道你们这么爱《过洞庭》,一定非常开心。
写于北京家中
2021年11月15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