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共老
(2010-07-26 14: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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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共老刘宇隆列车龙应台文明的代价珍爱 |
分类: 人生彼岸 |
目送·共老
在山东的实习结束,我打算直接买票回河南。聊城是小站,只能买到过路车,捏着三十七元的硬座车票,头顶一轮北方夏天的大太阳;只见列车身后甩出一条空荡荡的铁轨,正被午后的热气煎成又碎又软的几段。我把背包朝身上使劲拢拢,最后瞪一眼聊城的站台,钻进了绿铁皮里。
车厢里满是人,满是人发出的各种声音和气味,我的行李只有一个背包一个挎包,但在这样的沙丁鱼罐头里仍需辗转腾挪才能蹚开脚尖。找到我的座位,好容易才把盘踞其上的两个彪形大汉劝走,这之后我就再不敢离开我的座位,幸而天热,身体也存不住水,加之腹中空虚,没有三急之虞。我拽出一本书来看,六个小时的光景倒不那么漫长,一百多页读下去就听见报“开封站”了,不消一会儿——郑州到了。
我曾无数次地颠簸、摇曳在一段旅途上,它们无一例外地具备非常明确的起点和终点。乘车时我总忍不住吓自己:“若是打瞌睡醒来,发现这趟车永远不到站,或者你根本不知道要在哪站停留,不如直接从窗户跳下去——起码这一站叫做‘死’。”后来有了动车,车窗是全封闭的,就更加剧了我为自己量身制造的恐惧,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想不出什么办法从这种假想的绝境中脱身。后来,在不知去哪里的动车上我忽然想明白了:“干嘛要脱身?这可真是愚蠢。既然它永不停下,就让我剩下的人生全部换算成里程好了,计较年岁渐长、物华荏苒和在心底里数自己踩过多少里程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时候坐火车喜欢争最里面靠窗的座位,因为可以不厌其烦地一路看风景,即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和寻常不过的农田村落,我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上几个小时。现在坐火车喜欢紧靠过道的最外面的座位,只因为方便拿行李,方便东张西望。小时候坐火车喜欢听人家讲故事,和人家交朋友,现在只喜欢一个人蜷缩在座位里呆呆地读完一本书,任何声音都对我是一种讨扰。小时候坐火车总是不停地吃呀吃呀,然后从车厢这头蹿到那头找厕所;现在呢,就像哨兵一样坚守着我的位置,防范着周遭压迫过来的敌意。
“达尔文第一次到澳洲时,见到一个10岁左右的聪明伶俐的男孩,便把他带走了,以便让他到英国去‘文明化’,并给他取名为约翰·明斯克。几年后,又托人把他再带回澳洲,大有‘撒下文明的种子’之意。达尔文第二次去澳洲考察时,苦苦追寻那男孩的下落,知情者却回答说:‘我们已经把他吃了。因为他没有像样的体力,很多体力事都不会做。’达尔文很痛苦,也很伤心。为了纪念这颗‘文明的种子’,特意给一座小山起了个名字,叫着约翰·明斯克山。那个山很小,但却是达尔文为之命名的。现在,精密一些的世界地图上还有标记。那座山不说话,却告诉人们,人类在向文明的进化中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段话出自《文明的代价》这篇文章,先进文明在成长过程中势必遭遇落后文明的围剿,但即便围剿怎样惨烈,我们终究会看到全新的文明拖着遍身伤痕从落后文明倒下后郁积的废墟中踉踉跄跄地站稳。现代人已经习惯了坐看落后的倒掉和先进的胜利,甚至在对待人生方面越来越草率地处置停留在记忆中的往昔。这或许是我们已文明到虚怀若谷地接纳一切先进文明的成果,这或许是我们可怜到丢失了文明发展过程中浴火重生的感觉。我们习惯了接受,习惯了往前去,具体到个体的人生上,习惯了在无事可做时才“内自省”,在爬不起啦时才往回看看。这多像是一列绿色铁皮的笨重火车,一路驶过去,从未在乎自己的身后已漫不经心地甩下了一条漫长的旅程,自己的身前不过是上一列火车甩下的同样漫不经心的过去。
说的有点远了,还回到我回郑州这件事上。
在爷爷家住,像过去每次回来一样。见到了很多亲戚,大家在一起谈过去,谈现在,谈未来。中间还和我多年不见的初中同学小聚了一次,大家开开心心地玩了一下午。刚一见面,无论亲人还是朋友,都觉得他们变了;过了一些时候,哦,还没变,还是老样子;再相处一段时间,咦,不对,这里那里的确和过去不一样了啊;临走道别时,一声“再会”还是那么温暖、亲切。
变与不变此时当然已不再重要。我会有感于目送着老人们渐渐变老,渐渐和我的生活轨道越拉越大;会惊喜于目送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尤其一年半载地不见,他们就敢比你还高半头!当然也会由小时候那些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变成今天一尊尊颔首含笑、沉默不语的石佛……“目送”是一种丈量人生经纬的过程,这个过程有时候是痛苦的。比如我听说姥姥在乡下腿脚不利,既要机械地接受治疗,又不能到处去老伙伴们那里走动。还有奶奶为了制酱险些闪了腰,要知道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人闪了腰意味着什么。人生的半球仿佛突然间转过了一昼夜,我会强烈地感受到:“他们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过去那个背着我、牵着我到处玩耍的长辈此时已不堪岁月的重量,每一点艰辛都写进眼角的皱纹,每一点苦涩都缠绕在白发的发根。值得庆幸的是,目送的过程有时候又是快乐的。小堂弟转眼间四岁了,已经可以仔细地把各种玩具的好处讲给我听,也可以带着我在他们家到处参观,仿佛在瞻仰一座童话中的城堡。表妹转眼都该上高中了,还清晰地得幼儿园时她坐自行车睡着脚被轮子绞伤,在我家休养的情景,那一年我们还会为了看哪个频道争执,还会因我斥责她不按时完成作业而瞪眼。这样的目送是看着希望冉冉升起的过程,我的内心会被这丝丝缕缕的温暖烘烤的很舒服。当然,看风景的人也在看我,我又何尝不是时刻生活在家人、爱人和朋友的目送中,他们也会因我而悲喜,也会主动把自己和我写在相同的情节中或同一首诗的两处韵脚里。
“目送”之外,还有“共老”。这当然是说我的朋友们,我可以非常放心,非常开心地和他们共同老去,大家“扪虱倾谈惊四座,持蛰下酒话当年”,意气风发,年华激扬。我又为自己制造恐惧:“倘若一觉醒来发现我被遗弃在一个荒岛上,有看不完的书、吃不完的珍馐美味、和只供寻欢作乐的美女相陪,我能坚持呆多久?”不排除有些杰出人士能安安稳稳地呆一辈子,或者一二十年,乐观的估计,我可能能呆一个礼拜吧。一个礼拜之后,倘若再没有人出现在我的生活,我就会因恐惧自己被磨蚀掉人的纯美本性而代之以原始粗拙的兽性而自行了断。人从来不能一个人自顾自地活着,就好比我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镜子,否则怎么认识自己呢?有朋友在身边,或者隔着天涯海角,但只要有这么一些人不声不响地存在着,人生的不同纬度才会生长出不同的风景。很庆幸有人甘于与我共老,互相见证各自的人生,朋友是刻在背上的花纹,即便自己一生也不得见它们的形状和走势,可一旦没了他们,只能做汤锅里炖着的王八,不能做游弋于沧海的海龟。
请原谅我组合龙应台女士《目送》的书名和《共老》的篇名,作为拙作的标题。看似勇往直前的人生,往往是在可怜地兜圈子——这是上帝设计人类时有意留下的遗憾吧,可正因为存在着这一遗憾,我们有幸在人生的此岸或彼岸成为目送者心中或悲或喜的情结,有幸在人生的这头和那头成为共老者身边若即若离的依靠。
奔驰在人生轨道上的火车隆隆带走的不过是这一批人和那一批人,但带不走,也盛不下的是他们留给我们的美好回忆和新的希望。所以,即便我们习惯了作为文明人而不停地接纳这个、享受那个,珍爱——仍是人生的一课。
201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