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长城知识讲座”
吴天有主讲:明正统时期蒙古瓦剌朝贡与大同贡道和互市
吴天有:大同长城学会云冈分会会长,原大同市南郊区党史办研究员。从事史志编研工作30余年,致力于大同地方历史研究以及明代大同地方历史研究。编辑、完成《大同市南郊区志》《中共大同市南郊区历史记事》《三晋石刻大全南郊区卷》《大同市南郊区的改革与发展》等史志书籍多部。在《三晋文化研究》《山西长城》《今日大同》《大同今古》《大同日报》《大同晚报》等期刊、报纸发表文章十几篇。
提要:
元朝灭亡后,北方蒙古势力分裂为三大部,分别为:鞑靼部、瓦剌部、和兀良哈部。开始,以鞑靼部最为强势,瓦剌部次之,兀良哈部最弱。但在永乐朝,经过皇帝朱棣的几次征伐后,鞑靼部势力减弱,瓦剌部开始强盛。最后,三部都被瓦剌部征服。为了从明朝获得利益,瓦剌部在永乐朝时起,就开始向明朝进贡。到正统时,发展成为朝贡贸易。明朝将瓦剌进贡的贡道选择在大同。即从大同北的猫儿庄等处入关,经大同、宣府,过居庸关进入北京。为了方便双方交易,明朝在大同还开设了马市。一开始,瓦剌进贡的使臣较少,以后逐年增多,到后来达到几千人。结果,因进贡引发摩擦。瓦剌便从大同向明朝进攻。最后发生了“土木之变”,明朝皇帝被蒙古瓦剌俘虏。
明正统时期,以“土木之变”为节点,明王朝对北方蒙古势力的防御,由攻势转为守势。而在此之前,蒙古瓦剌对明廷的朝贡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看点,它是正统时期形成的一种独特现象。这一时期,蒙古瓦剌把向明廷的“朝贡礼仪”,变成了同明廷的“朝贡贸易”。这种“朝贡贸易”不仅是“土木之变”引发的一个诱因,也是明王朝与蒙古在防御与进攻上,势力强弱转换的一个渐变过程。期间,大同做为瓦剌进贡的贡道,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也遭受了极大的损失。
瓦剌是蒙古主要部落之一,元朝时位于蒙古的西部。明王朝建立后,逃到了北方草原的元朝残余势力,在明廷的打击下,汗权衰微,忽必烈后裔的势力渐渐衰弱,瓦剌等其他蒙古诸部的势力雄起。到明永乐朝时期,蒙古势力分裂为三大部,即鞑靼部、瓦剌部和兀良哈部。三部中,鞑靼部被视为蒙古的正统,位于明朝北疆的北部。其次是瓦剌部,势力较强,位于明朝的西北部,又称西蒙古。兀良哈部,位于明朝的东北部,势力在辽河、老哈河之间。明宣德朝时期,瓦剌部在首领脱欢的经营下,逐渐强盛。宣德九年(1434),脱欢攻杀鞑靼太师阿鲁台和可汗阿台吉,把鞑靼和瓦剌两部统一起来,并拥立元朝皇帝的后裔脱脱不花做可汗,脱欢自称丞相,掌握实际大权。瓦剌由此强大,成为蒙古高原的霸主。
瓦剌对明廷的朝贡开始于明永乐时期。永乐六年(1408),瓦剌首领马哈木等派使臣来北京贡马,并请求明廷册封
。翌年夏,明廷分别敕封瓦剌三位首领马哈木为顺宁王、太平为贤义王、巴秃孛罗为安乐王,这是瓦剌向明廷朝贡的开始。此后,瓦剌与明廷的朝贡关系时断时续。永乐十六年(1418),马哈木的儿子脱欢继位后,遣使再次向明廷贡马,并请求明廷袭封为顺宁王。此后,瓦剌对明廷的朝贡常态化。
瓦剌向明廷进贡,明廷也赐送礼物以酬谢。最初的进贡与回赐都是礼节性的,进贡的数量少,但回赐的礼物较丰厚。瓦剌的贡礼主要是马、驼、毛皮以及玉石等,明廷的赏赐主要为钞、缎、绢、绸、布、茶叶、食品等。这种正常的通贡关系,一直保持到明宣德朝结束以后。到明正统四年(1439),脱欢的儿子也先继位后,瓦剌的进贡开始变味。起初,瓦剌对明廷的进贡是一年一次或隔年一次,使节只有几人或十几人,最多不超过五十人。正统四年后,瓦剌入贡的使臣开始增加。正统二年(1437)瓦剌使臣280人,正统五年(1440)644人,正统六年(
1441)贡使达到2400人。此后,尽管明廷于正统七年(1442)敕瓦剌
“少遣来人”,但每年入贡的人数还是在两千以上。有的时候,一年中会有两次甚至多次进贡,常常是前使未归,后使接踵而至。以致出现瓦剌使臣“络绎乎道,驼马迭送于廷”的情景。
这种情形表明,开始的通贡只是瓦剌与明廷之间的一种臣属礼仪方式,后来就发展成为一种特殊的经济贸易方式,即朝贡贸易。这种情形的出现,是由双方特别是瓦剌的需要决定的。元朝灭亡后,由于蒙古部族之间为争夺草原统治权而进行无休止的争战,加上明廷的多次征伐,致使蒙古高原的社会经济遭到极大的破坏,仅凭单一的游牧经济无法满足生活的需要。因此,迫切需要发展与中原地区的贸易关系。蒙古人在正常贸易不能进行的情况下,就只能靠两种方式获得,一种是通过进贡换取回赐,一种就是伺机入寇劫掠。后者也是明朝边关大小战事不断的根源之一。同时,这种朝贡贸易,也是明廷对蒙古诸部的“羁糜”政策所需。当然,蒙古的优良马匹及名贵毛皮,同样也是明廷所需要的。
大同是瓦剌使臣进出明境的贡道,《大明会典》记载,鞑靼部与瓦剌部“貢道皆由大同入居庸”,兀良哈部“由喜峰口入”。《明实录》中,最早关于大同贡道的记录是明宣德四年,“和宁王阿鲁台遣使朝贡,从大同入境”。大同贡道确立于何时呢?《明太宗实录》载,永乐七年,皇帝朱棣敕镇守大同江阴侯吴高:“闻塞外有径道,自甘肃七昼夜可达北京。即遣人踏至宁夏,又自大同踏至北京,果自几程?果若近便,今后驿使只于此路往来。”由此,可以认为:此前蒙古使臣入贡,既可以从甘肃入境,也可以从大同入境。这次勘踏之后,大同即被确立为与蒙古通使往来的通道。瓦剌吞并鞑靼后,大同也就成了瓦剌通使的贡道。
从蒙古进入大同主要有两条通道,一条是北路,由御河河谷进入大同;一条是西路,由兔毛河河谷转经武州川(今十里河)河谷进入大同。那么大同贡道选择哪条通道呢?《明英宗实录》里多次谈到猫儿庄。正统七年九月,大同总兵官朱冕等奏:“比奉旨瓦剌朝贡使臣入关者,毋得踰三百人,余悉留猫儿庄,以俟使臣同回。”,猫儿庄在大同北,明正德《大同府志》记载:大同府“北距本府旧宣宁县猫儿庄一百二十里”。按距离推断,今天的位置在现内蒙古丰镇市境内。明成化年陸容所撰《菽园杂记》记载:“大同猫儿庄,本北国入贡正路。成化初,北使有从他路入者,上因守臣之奏,许之。时姚文敏公夔为礼书,奏请筵宴赏赐一切杀礼。北使有后言,姚令通事谕旨云:‘故事,迤北使臣进贡,俱从正路入境,朝廷有大筵宴相待。今尔从小路来,疑非迤北头目,故只照他处使臣相待耳。’北使不复有言”。可见,从猫儿庄入境是北使进贡的正路。瓦剌贡使从猫儿庄经由御河河谷进入大同。
《明英宗实录》里有两条记载也值得注意,一条是明正统二年九月,守备独石都指挥佥事杨洪奏:“臣比奉敕同都督方政率兵护送都指挥康能、指挥陈友及瓦剌使臣阿都赤等出野鹊关,得边报知黄河迤西有警,臣等犹前行数程,至官山议事台。”,另一条是明正统十年三月记载:“瓦剌使臣回还,出官山口,哨无声息。”。官山在今内蒙古卓资县北的灰腾梁,明正德《大同府志》载:“官山在府城西北五百余里......今胡地”。洪武八年(1375),明廷曾在此设官山卫,是大同都卫(后改称山西行都司)的最北卫所。洪武九年(1376),“官山卫指挥同知叛入沙漠”,官山卫废去。但直到“土木之变”前,官山还一直是山西行都司的巡哨范围,也是山西行都司的最北界。正统三年(1438)正月,大同总兵官都督陈怀奏:“近者达贼三百余人饮马黄河,调都指挥佥事石亨、戴旺率兵追捕,至丰山得其踪迹。我军陈官山下,贼众迎敌。亨等奋勇进击,败之,俘获而还。”正统三年五月,行在兵部右侍郎邝野等奏:“镇守大同参将石亨欲于官山设立界牌,令北虏往来使臣并来降者停止于此,赴墩报知验其虚实,以凭抚捕。”由此可否设想:除北路贡道外,还有从大同府城通往右卫,再通向官山口的西路贡道呢?
瓦剌使臣一般是每年十月入境,由大同及沿途地方负责护送入京,次年正月离京,二月出大同。使臣队伍一入大同境,其食宿行及相关费用均由明廷负担。正统八年九月,英宗敕谕瓦剌使臣朵脱儿知院等:“尔等不远数千里奉使来朝,缘途跋涉劳勤,朕深嘉念。今遣内官林寿接待,及敕大同等处总兵镇守等官,应付车辆,遣人护送,尔等可从容来京。”大同地方除了派人接应护送外,还要负责在同期间的食宿接待。有的时候,由于使臣人多等因素,明廷不允许他们全部进京,而是部分留住大同,等入京使臣回还时,再一起出境。
大同接待瓦剌使臣的地方在东关馆驿。每年的接待,大同耗费极大。为此,大同地方官员叫苦不迭。正统六年十月,大同知府栾瑄奏:“瓦剌使臣朝贡,道经大同,递年宴劳供馈所需米麦、牛羊诸物,俱系山西行都司并本府给官钱市用。......,今岁使臣至者二千四百人,在府约六十余日,通费羊五千有奇。”正统七年二月,总督大同等处粮储沈固奏:“迩者瓦剌也先遣使脱木思哈等二千二百余人赴京朝贡,经过大同,往来支应,并护送官军行粮刍豆,共费三十一万有奇。”正统十年十二月,大同左参将都督佥事石亨奏:“比年,瓦剌朝贡使臣动二千余,往来接送及延住弥月。供牛羊三千余只,酒三千余坛,米麦一百余石,鸡鹅花果诸物莫计其数。”
面对越来越庞大的瓦剌使者阵容,不仅大同地方吃不消,连明廷也有所顾忌,不得不对使者人数加以限制。正统七年正月,英宗皇帝敕大同总兵官朱冕等:“往者,瓦剌遣使来朝多不满五十人,今脱脱不花也先所遣使臣动以千计。此外,又有交易之人。朕虑边境道路军民供给劳费,已令都指挥陈友等赍敕往谕瓦剌,令自今差遣使臣多不许过三百人,庶几彼此两便。此后,如来者尚多,尔等止遵定数容其入关,余令先回,或令于猫儿庄,俟候使臣同回。”但同年九月,瓦剌照样遣使臣二千余人来,英宗以“朕念天寒远来,若处之边地,必致失所”为由,“特令总兵等官俱纵尔等来朝。俟来春同归。”不仅如此,没有多日,又有百余人声称也先使臣来叩关,英宗仍敕大同总兵朱冕等:“然彼既远来,理须从宜宽待,敕至即启关纳之,同前使发遣来京。”
使臣献给明廷的贡物,不按货给价,“贡到方物,例不给价”,但明廷予以回赐。回赐是对所贡物品价值的回报,一般回赐物品的价值相当于所贡物品的价值,或大于所贡物品的价值。除了回赐外,明廷还会对可汗、太师、诸王、众头目以及使臣头目等予以赏赐,称为给赐。所以,进贡对瓦剌来说,获益是巨大的。
也有瓦剌使臣进贡的物品过多,或品质质量较差,明廷会有少收或拒收的情形。不能进贡的物品,明廷允许其自行销售。正统十年,“瓦剌使臣皮儿马黑麻等贡马八百匹,青鼠皮十三万,银鼠皮一万六千,貂鼠皮二百。上以其过多,命马收其良者,青银鼠皮各收一万,惟貂鼠皮全收之,余悉令其使臣自鬻。”,正统八年,“使臣所进马多瘦小不堪”,明廷要求“将脱脱不花王及也先所进马听其依数进来,其余使臣所进马并带进马,验其堪中者进来,其不堪者听缘途发卖。”。
使臣队伍中,除了专业使者外,还有“交易之人”,他们带来的货物,完全是用来销售的。瓦剌使团队伍的扩大,实际上是商业队伍的扩大。商队中不仅有蒙古人,还有专门从事贸易的“买卖回回”人员。正统十三年,使团中有“买卖回回”752名,而脱脱不花王及也先派出的使臣414名,回回商业人员比使臣多了将近一倍。
使臣出售物品的地方一般在北京的驻地会同馆,瓦剌使臣离开前,明廷会在会同馆组织开市。除违禁物品外,使臣可以将贡余物品包括赏赐物品,同官员军民等平等交易、买卖。除京城会同馆外,使团还可以在沿途特别是大同进行交易。为方便交易,正统三年(1438),巡抚大同右佥都御史卢睿奏请在大同开设马市,得到皇上准许。这也是明代在大同第一次开设马市,但马市开设地址不详。
有学者推测,马市可能设在镇羌堡附近,理由是临近猫儿庄。但镇羌堡于正统之后才修筑,正统三年其附近既无馆驿,也无停留地,在此附近开设马市显然不可能。那么,马市开设在哪里呢?笔者认为有两处可以选择,一处是大同府城东关,这里设有接待使臣的馆驿。另一处是猫儿庄,这里是使臣入境后的暂时停留地。但猫儿庄当时只是大同府管辖的一座边境小堡,除守堡驻军外,居民应该很少,不适合交易。所以,正统三年开设的马市应在大同东关。
瓦剌朝贡给明廷特别是大同带来的负面影响,除了沉重的经济负担外,还有官兵的腐败。明廷规定:交易中“禁货兵器铜铁”,但由于“大同、宣府贪利之徒私与贸易”,瓦剌使臣可以轻松地买到兵器,他们“将箭头贮于酒坛,弓张裹以他物”在明廷边关官员和兵卒的协助下从容出境。
正统七年,巡抚大同宣府右佥都御史罗亨信奏:“比闻瓦剌贡使至京,官军人等亡赖者以弓易马,动以千数。其贡使得弓,潜内衣箧,踰境始出。”
正统十年,英宗在敕大同宣府总兵官朱冕等中说:“瓦剌使臣多带兵甲、弓矢、铜铳诸物。询其所由,皆大同、宣府一路贪利之徒私与交易者。尔等受朕委任。防闲弛慢。自今其严加禁约。若仍前弛慢,罪亦不宥
。”兵器交易之所以屡禁不止,主要是由于明廷及边将官员的参与。正统十一年英宗在敕锦衣卫指挥同知王山等中说:“比闻在京口外官员、军民人等,往往通诸匠作,私造军器等物,俟瓦剌使臣回日,于閴僻之处私相交易,甚至将官给军器俱卖出境,该管官司纵而不问。”可见,在瓦剌使臣经过的途中,都有官兵参与兵器交易。就连镇守大同太监郭敬也“递年多造钢铁箭头,用瓮盛之,以遗瓦剌使臣。”
朝贡贸易还导致大同边防松弛,门户洞开。正统十年,有鞑靼蒙古人归降,“已入大同境,而守关官军不觉。”正统时期,明廷还允许瓦剌使臣将不合格的马匹留滞大同,在大同境内驻扎放牧,“以故深知地利。”浩浩荡荡的使臣队伍入境,其中良莠混杂,刺探军情、勘探道路的瓦剌军事人员,也必然混杂其中。这样,如何能做到从大同到宣府以至北京的道路关卡,不为瓦剌所知呢?更有甚者,有的瓦剌使臣甚至揣着通关文书,却不从规定的朝贡关口入境,而是选择山路险窄之处入境。其窥探道路之意图十分明显。可气的是,在遇到巡边官军时,瓦剌使臣还不肯将通关文书给官军看验,可谓蛮横之极。而更可笑的是,明廷查明实情后,不仅“特宥不问”,还“给赐衣服,加恩宴赏,馆待尤厚。
引发瓦剌大规模入侵以至后来导致“土木之变”的,是正统十三年的朝贡冲突。这一次,瓦剌通报的使臣是3589名,明廷全部给予赏赐。但后来查实的结果是2524名,虚报1074名。这不訾是对明廷的无耻欺诈。等到会同馆勘实人数之后,“礼部验口给赏,其虚报者皆不与。”这一次,明廷没有隐忍。瓦剌使臣回到蒙古后,也先勃然大怒,不仅将随行明廷使臣拘留,还于七月秋高马肥之际,对明朝大举入寇。终于,瓦剌对明廷开始了明火执仗的打劫,并导致之后的明英宗帝被掳的“土木之变”。
检视“土木之变”发生的原因,有“朝贡不和”说,亦有“结姻不成”说。但明廷在瓦剌发起的“朝贡贸易”过程中,隐忍、暧昧和软弱才是根本原因。是明廷的隐忍和软弱,割肉饲虎,饲养了瓦剌的放纵和自大,慢慢地不再把明廷看在眼里,才有了之后的大举入寇。而大同更是首当其冲,被受其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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