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家 许成
2016-06-14 来源:银川晚报新文化
文图:须臾
考古学家许成有两个世界,地上和地下。地上的世界有古长城、古塔、岩画……地下的世界是古墓和石器时代的历史遗址。近四十年来,许成在这两个世界之间交替穿越,尝试解锁远古时代的层层密码,也希望从历史的遗存中解读其中的诸多含义。他的足迹遍布宁夏这区区6.6万平方公里但又魅力无穷的土地,探索这片黄土地的前世今生。
性情中人
许成身材高大,说话底气十足,声如洪钟。“我就是个农村娃娃,小时候家里穷,干活也早,所以身体结实。”他说。许成的性格如同生养他的银川平原,坦荡、直白,一览无余。谈到高兴之处,他笑得合不拢嘴,说到某些他不满意的社会现状时,他又会敲着桌子严厉地抨击。
这种性格,让他可以对某件事情从烦得要死转变为爱得要命。初入考古行当,许成并不喜欢,也不认为自己要靠这个专业安身立命,可是后来他感受到了考古的魅力,便毫不犹豫地投入其中,并且为之奉献了自己一生的时光。他说:“我为宁夏考古事业做了一些开创性的事情,但这些工作并不是我一个人做的,而是我们整个团队完成的。”

许成部分著述
游弋于历史与现实间
许成1976年大学毕业后,参与了宁夏大部分的文物考古发掘工作,这些发掘和探索几乎贯穿了整个古代历史。游弋于历史与现实间的许成将不同阶段的成果汇溪成流,为宁夏的考古工作构建起了基本框架。
远古时期的贺兰山岩画、鸽子山旧石器文化遗址、菜园新石器文化遗址、春秋时期戎狄青铜文化、数量众多的汉代墓葬、清水河源头的成吉思汗行宫遗址、西夏陵和西夏都城、罗山的明王陵和古长城研究……这些宁夏考古发现或是由许成主持,或是他主要参与。正是有了他和同事们的坚守和努力,我们才看到了蒙在历史面纱下的那层真正的内容,认识到了一个充满魅力的神奇宁夏。
“强人”许成
许成一辈子好强,事事不服输,喜欢争第一。“性格决定命运”是他的口头禅。这种性格一方面是天然所致,另一方面也源于现实。用他自己的话说:家里从小就穷,姊妹又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去拼搏就没办法。他儿时是村里的“孩子王”,在乡间劳动时又是干劲十足的“青年突击队队长”,进入考古专业后又以强悍的性格与恶劣的环境顽强“搏斗”,成就了一番事业。
喝黄河水长大的“孩子王”
许成对自己的家乡永宁县雷台村充满感情,这个坐落在永宁仁存渡的小村子数百年来默默地注视着黄河的变迁与兴衰。“我们这个村是黄河自流灌溉形成的鱼米乡,我祖上八辈都在黄河岸边繁衍生息,我就是喝黄河水长大的。”
许成兄弟姊妹六个,儿时家境贫寒,母亲长期患病。读书与劳作同时进行,“我8岁的时候就出去放驴,11岁推小车、干农活,14岁开始出春工(生产队在春季要出义务工)、挖渠。”这些经历摔打了他的身体,让他的体格变得特别“皮实”,同时也磨砺了他做事坚持不懈的意志力。并且,他还是村子里的“孩子王”,有主意、有胆识,在同村小孩中颇有威望。
穷人孩子早当家,要强的性格让他16岁时就成了生产队里的民兵负责人。“1969年,我带着民兵出春工到惠农渠裁湾(将弯曲的渠湾裁直),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干得太猛,累得吐了血,家里卖了一垛麦柴给我买中药,喝了一个月才康复。”1972年,许成高中毕业回乡务农,时间不长就成为青年突击队队长。
当了队长后,为了提高粮食产量,许成给几个务农的“老把式”派工,让他们每天到生产队巡查粮食种植情况,晚上给许成汇报,并提出第二天的耕作计划。第二年,生产队的粮食产量翻了一番,许成也被提拔为公社干部。
“误打误撞”上北大
1972年底,许成得知第二年可以参加高考,便着手进行复习。他本来报考的是宁夏农学院、北京体育学院、西安体育学院三所学校,并且均被录取。得知自己被录取后,他心情愉快,到银川游玩,无意间接触到了北京高校在银川的招生组组长季茂林。季茂林被许成活泼的性格深深吸引,他问许成想不想上北大。“当时的政策是先中央后地方,他们有挑选学生的权力。”许成当然想到北大,于是在季茂林的举荐下,许成进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当时村里的老人听说他学此专业,都很疑惑,“敲(kao)鼓”有啥好学的?
许成并不喜欢考古专业,季茂林承诺先录取,入学后再转专业。但是由于班里有两个同学是色盲而转到其他专业,因此考古专业再无名额。“我最喜欢文学和哲学,专业也转不了,有点破罐子破摔,所以上课也不好好听,结果被吕遵谔先生(1928年~2015年,古人类学大家)先生给逮住了。”说起这位考古学界的泰斗级人物,许成仍然感到有些愧疚。
吕遵谔每天晚上给许成补课,讲完后自己先行离开,让许成在教室里消化课程。“我们教室门背后立着一副人体骨骼,骨架子上披着一个蓝大褂,骷髅头上还戴着一个尖尖的蓝帽子,那阵可是把我吓坏了。”就这样,经过一个多月的补习,许成总算告别了“午夜骷髅”。没过多久,他们跟随老师们去考古现场进行学习。

汉墓(资料图)
田野调查大开眼界
“北大的学生之所以优秀,就在于北大有一批敬业又专业的好老师,我后来在考古方面养成的专业素养,都得益于这些老师,邹衡先生(1927年~2005年,商周史大家)对我的影响最大。”回忆起北大的师长们,许成仍难掩内心的激动。
1974年,许成和老师们到湖北益都县红花套遗址现场学习专业知识,“到了湖北我还是不认真,也不做笔记,就在发掘现场晃悠。”邹先生有一个独特的工作方法,每到一处工地先把在地表采集好的文物残片整齐地摆放在地面上,一边摆,一边给学生讲授。待现场发掘完毕后,现场情况与邹先生事先的分析毫无二致。从那时起,许成慢慢被老师的专业技能所折服,于是沉下心,从布置探方到发掘遗址再到撰写报告,一项一项地学习、消化、掌握。
让许成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邹衡从点滴处教他做论文。这篇名为《从商周铁器的出现看生产力的发展》初稿写了五万多字,在老师的要求下,许成不断地精简和修改,“改论文烦躁又痛苦,改了三十多遍,最后的成稿只有三千多字。”但正是这样近似苛刻的要求,才让许成掌握了论文的写作方法,“写论文的底子就是那时候奠定下来的,以后的日子让我受益终生。”他说。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
“我小时候想法很简单,就是像祖辈们那样当一个勤勤恳恳的农民。但是历史的机缘巧合把我推入北京大学学习考古,和我之前为自己预定的道路大相径庭。”许成感叹道。1976年大学毕业后,许成进入宁夏博物馆工作。他从西夏磁窑遗址开始,进入了自己的学术时代。他的考古研究范围几乎遍及了宁夏所有的古代遗迹,汉代墓葬、古长城、贺兰山岩画、古塔、水洞沟、石窟、远古文化遗址等等。
野外考察,他凭着年轻时练就的一身好体格与风沙搏斗、与严寒酷暑周旋,用脚步丈量大地,用内心探索深邃的历史遗存。从一个农村的“孩子王”,到北大考古专业的学生,再到宁夏考古学界的领军人物,许成用自己的行动书写了属于他的精彩人生。
探寻朔方古今物
在北大读书时,许成听老师们说,宁夏有个水洞沟,还是法国人发掘的。许成认为,宁夏处在黄河中上游,这样的地理环境一定会孕育丰富的古代遗存,只是还没有进行系统地发掘。在这样的“执念”下,他开始用心探索宁夏这块土地的前世今生。他曾用一首诗描述自己的工作:“出土文物人欢喜;几人知,平时辛苦,晚眠早起;酷暑寒风容貌悴,都在心头眼底!”考古,是他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情。

许成昔日工作照(资料图)
搭建宁夏考古“黄埔系”
许成1976年进入宁夏博物馆后被分配在考古队工作,当时的第一个任务是对西夏时期的磁窑遗址进行考证和调查。以西夏磁窑为入口,许成进入了西夏史的天地,他对西夏陵、西夏都城和西夏离宫等课题都进行了深入研究。与人合著的《西夏陵》一书系统、完整地介绍了西夏时期的建筑艺术。
上世纪70年代以前,宁夏还没有专业的考古机构,只有1959年建立的宁夏博物馆筹备小组,至1973年宁夏博物馆方才正式成立。“我是宁夏考古事业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宁南山区原始文化、西夏古都、贺兰山岩画、古长城遗址、明王陵等古代遗址我做了大量调查和研究。”许成说。
随着经验的丰富,许成开始承担更多的工作。让他自豪的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搭建起了宁夏考古事业的“黄埔系。”1983年,我国进行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工作。许成担任全区文物普查辅导小组负责人,他的主要任务是为来自各县的文物普查队员传授业务技能,包括专业的考古记录、绘画以及摄影。
他还记得带领普查员们在灵武磁窑堡考证西夏磁窑时的兴奋,“遍地都是瓷片,场面太壮观了。”经过培训,这些普查员回到原单位后都成为各县新设置的文物管理所的骨干人员,在此后的文物普查工作中他们发挥了重要作用。

西夏瓷器(资料图)
提出“宁夏是长城博物馆”
1979年,许成参加全国研究保护长城工作会议,当时他还只是个不到30岁的小伙子。在会上,他与有“长城之父”之称的罗哲文先生相识。会议结束后,许成陪罗哲文到固原考察战国秦长城遗址,罗哲文鼓励他要从这里为起点,将宁夏的长城遗迹调查清楚。
1980年,宁夏博物馆成立长城调查小组,小组的成员虽时常变化,但许成却一直是该小组的负责人,调查并掌握了宁夏长城的第一手资料。从静宁到西吉的将台,从景泰到盐池,从六盘山到贺兰山,五年间,许成和同伴无数次地奔波在路途之中。行走、拍照、记录是野外考察的常态,睡在卡车车厢,喝混杂着羊粪味的水也是家常便饭。
经过5年的艰辛调查,许成将历史上宁夏古长城的分布、规模、形制等情况调查结束,这个结果基本与史书吻合,宁夏是全国极少的聚合了诸多朝代长城的省份。他在1988年出版的《宁夏古长城》一书中提到“宁夏是长城博物馆”,这一提法延续至今,并且成为宁夏长城对外宣传的金字招牌。

菜园遗址出土陶罐(资料图)
与汉墓的二三事
宁夏自古以来就孕育着丰富的移民文化,而在许成看来,这种移民文化不仅记载于历史之中,还体现在真实的考古现场。“我这几十年发掘过的汉代墓葬有四百多座,整个宁夏的汉墓其实有上万座,但因为盗墓的原因,大部分汉墓其实都是十墓九空。”他有些遗憾地说。
虽然如此,但也有令人欣喜的发现。许成在一次汉墓发掘中出土了一件胡人使用的扁平水壶,因此通过发掘大量汉墓,许成认为宁夏在秦汉时期就与游牧民族有着错综复杂的历史,有和有战,有统一也有对立。而类似文物的发现其实也佐证了自古以来宁夏移民的悠远历史。“其实,宁夏古代的历史简单来说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种田的和放牧的在打仗。”他说。
1978年发掘关马湖汉墓时,出土了大量古人遗骸。许成把一些遗骸放在床底下的箱子里,晚上工作完毕后拿出头盖骨仔细端详、观察。他的这个举动被一些当地人看到,甚感恐怖,便向许成的领导反映,这人恐怕有精神问题,大半夜看骷髅头。得知此事后,许成不以为意,仍然一心一意的半夜研究骨骸。
“点金之手”指出中国最早窑洞
1983年文物普查一开始,海原县菜园村就是许成的重点关注对象,因为农民们耕地时总是能在这片贫瘠的黄土地里挖出骨骸和陶器,而这些器物都提示着它们来自遥远的远古时代。
当年,许成带领着考古队员们来到菜园村,他根据“有墓地必然有遗址”的原则在方圆几公里详细勘察,指出一个山坡的二级台地,坚定地认为这里有内容。果然挖出了中国最早的窑洞遗址,他的这一指也被同事们称为“点石成金”。
“一处原始遗址能够上升到‘文化’层面,说明这处遗址能够代表一个时代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内,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和辐射性。”许成说。菜园文化即是如此,经过5年多的发掘,这处距今4000多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石器、骨器、陶器四千多件,发现了比较完整的史前窑洞住房。通过研究,菜园文化是齐家文化的重要源头。
我国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评价许成在菜园遗址的研究和论述中付出了很多努力。对于今天的考古事业,许成认为研究者仍然应当脚踏实地到现场勘查遗址进行研究,只有用脚踏出的路,做出的学问才经得起推敲。
人物小传:
1953年生于永宁县雷台村
1973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
1976年毕业后进入宁夏博物馆考古队工作
1986年任宁夏文物考古所副所长
1990年任宁夏文物考古所所长
1997年任宁夏文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
2000年任宁夏回族自治区文物局局长
2007年任宁夏文化厅巡视员、研究员
2013年退休
部分学术代表作:
《西夏陵》
《海原菜园》
《贺兰山岩画》
《宁夏古长城》
《戎狄青铜文化》
《宁夏历史文物》
《宁夏考古史地研究论集》
《宁夏四十年考古发现与研究》
《贺兰山文物古迹考察与研究》
《杨郎马庄春秋战国墓地发掘报告》
主要成就:
提出了“菜园文化”和“戎狄青铜文化”的命名问题,在考古学界产生重要影响。发表论文300余篇、出版30余部专著。1991年评为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部级劳动模范。1993年评选为国务院特殊贡献专家。1994年中美合作考古项目获得美国国家科学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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