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下旬,我与长城好友兼搭档司令由北京驱车抵达山西偏关县城。其目的之一,便是寻找神往已久的虎头墩。尽管以前曾经到过偏关,但从未注意到古籍记载的虎头墩。
行前,司令在大比例尺地形图上遍查偏关西山一带墩台及形似虎头的山地,只发现两处疑似地点,其一、西山最为可疑,但地形图上未有墩台标记,令人失望;其二、西北山梁墩台,地形图对该墩台标高十米,令人称奇。长城探察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实地亲往,其他手段只能辅助。
偏关县城坐落于山凹之中,形似盆地,四面皆山。西面十余公里处便是黄河秦晋大峡谷,对岸为陕西榆林地界;北面长城之外,属内蒙古地界,明代曾是蒙古土默特部落的驻牧地域。几道大川和沟壑由关城通向各方,县城周边及沿途山梁之上,墩台遍布,这就是当年报往偏关城的若干路烽火墩。
北宋时期,这一带曾是与辽国反复争夺的重点地域。我们经过的许多村堡,杨家将的故事广泛流传。据说老营堡乃明代于北宋屯兵遗址之上所筑而成。
抵达偏关后,我们特意询问了县政府的若干人员,他们均未听说过护城楼或虎头墩,也记不清西山上曾经有否墩台,年轻人更是摇头,这使我们十分困惑。问人不如亲见,为搞清虎头墩的位置,我们首先登上了县城东山坡,这里是观察偏关县城和对面西山的最佳地点,明代在东山上建有文笔塔,至今仍然耸立。东山不是观察四面烽火的最佳位置,因此虎头墩不会建在这里。我们向偏关城西的山头望去,西北、西南、东北远方的山梁上均有相对完整的墩台,而唯独西山最合理的位置上空空荡荡,不禁失望,同时也感不解。
也许史料记载的方向不准确?也许西北、西南、东北其中一个是虎头墩?经与司令讨论,一致认为:多年的野外实践证明,古人治学严谨,记史更为严谨。我们曾经多次按照古籍记载去寻找遗迹,均获成功。关乎偏关命运的虎头墩,官方史料绝不致方向不准或含糊不清,更不会凭空编造,应当相信古人的敬业精神。
观察良久,感觉西南墩台属于普通的火路墩,且处于内侧。东北墩台距城太远,县城并不能直接看到。西北山上的墩台高大,它可以和北部、西部长城过来的墩台联络,又在外侧,虽然距城稍远,但还是可直接看到偏关县城。难道这就是虎头墩?心中不禁一喜,明晨定要亲往探视一番,以解心头之惑。
图片:偏关县城坐落于山凹处,形似盆地,四面皆山。西山及西北山梁疑似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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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五点半,天空泛白,阴沉薄雾。我与司令心有所挂,起身下楼,由偏关宾馆出发,沿西城墙外的公路出城上山,径奔西北,前往寻找那座高高在上的墩台。
汽车出县城便进入山地,此时山中忽然浓雾大作,光线暗淡。仅几分钟,飘来的云雾弥漫四野,路边树干二十米外便成了暗影,我们只得沿着弯曲的公路慢慢爬行。偏关、宝德一带产煤,路上常有运煤车辆翻车,令人心悸。为防不测,雾灯、大灯、双闪全部打开。
汽车在山腰部盘行了六七公里,基本已在山上行驶,我们感觉墩台就在公路两侧山坡之上。但山体与大雾遮挡视线,无从判断。
我们在可疑路段上往返徘徊数匝,正感无奈之际,司令忽然发现一条向东上山的土道,很明显,这是农用车辆的通道。
这一带的大山,是典型的黄土高原丘陵地貌。千万年以来,洪水将高原割裂,顶部平慢,下方沟壑纵横,凌乱不堪。如果你在这种地貌上驾车行驶,可发现公路基本修筑在山顶部或鞍部,山下沟壑之中,不时透露出点点村落,漫坡处散落着大小梯田。
汽车在大雾中沿着土道一直在上坡,土崖上下和漫坡处全部是庄稼地。弯曲行进了两三里,道路变得极窄,对面若有车过来,绝对无法会车。此时内心忽感焦躁,不知这土道将我们带往何方。
“停车停车!墩台!咱们走对了”,司令兴奋道。浓雾中仔细辨认,道路北侧高坡处,隐隐浮现出墩台暗影,显得高大威武。
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难道这就是虎头墩?难道就这么随便的、简单的让我们找到了?真是幸福。
浓雾中,我们一边接近墩台,一边缘台拍照。墩台建筑在近一人高的台座之上,中间被人挖出一个大洞,这是遮风避雨的最好地点。墩台周边是山顶部的平地,庄稼刚长出小苗。此时尚不到早晨七点,极为安静,在雾气的笼罩下,这里显得神秘异常。
田埂上长满密草,裤子被露水打湿,司令已被浓雾遮掩,不见踪影。我向后退去,准备寻找不同位置拍摄。忽然,身后传出窸窣的拨草声响,我顿时头皮发紧,难道这里竟有野猪一类的大动物?我很怕蛇,可没有准备蛇药啊。慌乱中,我咬牙猛然转身,准备下脚应对紧急情况。
我的这双登山鞋,蛇可是咬不透的。
图片1:偏关北山上拍到的大雾天气。前方顺行面包车基本不见。
图片2:汽车在大雾中沿着土道一直在上坡。
图片3:道路北侧高坡处,隐隐浮现出墩台暗影,显得高大威武。
图片4:近看雾里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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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然转身,低头细看,却发现脚下草中蹲着一位面目姣好的轻年女子,距我不到一米,差点踩上她。见此,不由得长出口气,这一定是干活的农家。
安一安心神:“我说大姐,不,大妹子,你这干活没一点声音,也看不见你,差点踩着,还以为是野猪呢”。
女子手拿小锄正在除草,并没有起身:“我们这野猪早没了”。
我向该女子奇怪道:“这么早就来干活,哪个村的?怎么就你一人?”。
“就是山下那个村的,这块地是我家的,干完这里还要到别处去”。
“你男人呢?怎么不来?”
“在家睡觉呢,他可不来”。
“怎么他不干活?你下地谁做饭呢?”
“我们这里的男人都不干活,我干完就回家做饭”。
啊?!奇闻,我追问道:“下地干活还要回家做饭,这也太不像话了,男人都让女人养着?他们总要干点什么吧?”。
“都天天打牌,要不就出去干点买卖”。
该女子皮肤白皙,面目姣好,身材适中,说话从容不迫。偏僻农村,日出而作,风吹日晒,饮食只是些莜麦、土豆一类,连蔬菜都吃不上,能够出落出这样的女子,真是少见。如果她生长在城市,会很美丽。可这样的女子竟会没有怨言的伺候着丈夫,不可思议,这里究竟是一种什么风俗?
明代史料曾记载:边地军士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内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种。这里当年属于边地极冲,军人尚且三分种地,而此地男人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农人干农活竟还不如当年守边军士?果真如此,别说发展经济,就是衣食无忧也难达到。百思不解,只可怜了村里的女人们。也许这只是个别现象,我只能自我安慰。
“你一个孤身女人,见到我怎么不怕?这里可没有别人了,我要是个坏人咋办?”。
“不怕,你肯定是游客,你们城里乱,这里没事,干啥来了?”。一孤身女子在如此偏僻处遇到一孤身男人竟坦然无惧,看来这里治安环境确实不错。要是城里的女人,决不会独身一人到这里来。
我指着墩台道:“我就是看这个来了,它叫什么名?”。
“台墩,这有啥看的,到处都是,没别的名字”。台墩,这肯定是当地的习惯称呼,和墩台没有区别。
“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叫过护城楼、虎头墩一类的名字”。
“从没有过,就叫台墩”。
“这个墩子以前是包砖的吧?过去还有其他建筑吗?”。
“过去这个台墩可大了,是砖的,这地里都是房子,老人说是过去当兵的住的,都拆没了”。我和她谈的是古代,她说的当然不是解放军。随后我们在墩台四周发现了许多明代的残砖碎瓦,看来女子所说不差。
这时司令已经在浓雾中现身,也询问了些问题,随手照下了我与女子对话的照片。
浓雾开始退却,我们带着遗憾下山,途中又遇到一位老农,他仍然坚持说,这是台墩,没有其他的名称,也没听说过虎头墩。
车开上公路,返回县城,在转弯处看到一辆倾覆的煤车。难道此行我们也要搁车,无果而终?
图片1、2、:脚下草中蹲着一位面目姣好的轻年女子,并与之攀谈。
图片3:墩台四周发现了许多明代的残砖碎瓦
图片4:转弯处看到一辆倾覆的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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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山梁上的墩台名称已被当地乡亲否认,根据经验判断,这绝不是名称失传。仅就今天这场大雾而言,那个墩台便无法直接向偏关传警。这种天气,烽火、旗帜已无任何作用,鸣枪听不到,徒步传警更是愚蠢。经与司令分析,这里不是虎头墩,只是保存较为完整的普通火路墩。
古籍明确记载虎头墩在西山,而西山却荡然无物。唾手可得的虎头墩似乎重新钻入大山,音信皆无,只有走访偏关城本地老人一途最为有效。
我与司令的时间十分紧张,只能在县城大街上随机询问。有人摇头不知,有人警惕性极高,以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们:没听说虎啥墩、护啥楼,这是哪年的事啊?什么时候盖的楼?你们是干什么的?打听这干什么?
我在其他地方走访时,也会遇到这种情况。若不能交流,那就赶紧走开,避免无休止的解释和接受审查,以节省宝贵的时间。
偏关城北门,早已被彻底拆除,只剩豁口。我们一路打听过去,不觉已走到北门豁口处。门外有几名老者在聊天,似乎是当地老户,相互熟悉。机会不错,虎头墩应当在他们的脑子里。
我走上前去,恭敬道:“这位老师傅好,我们是外地来的,专门来看咱们这的长城和墩台,这的墩台真是太多了”。
“看长城?不在这,还远着呢,你往北走……”。
我急忙打断他的话:“北边的长城、沿途的堡子都已经看完了,确实很好,我现在就是来看咱们这西山上的虎头墩”。
几位老者对我投以惊异的目光:“虎头墩?你知道虎头墩?我们这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了”。
“明代的书里写着呢,它是偏关的护城楼,点烽火报信的”。
外乡人能够知道的这么清楚,老者自然兴奋:“明代书里写着?没错,它接七路烽火……”。
“书里写的可只有四路”,我提示道。
老者根本没有丝毫犹豫:“那不对,少了,我都能给你背下来,第一路……第二路……”,老者似在历数家珍。急切间,我哪能记得住这么多地名呢?只后悔当时没有录音。这也太神奇了,老者的语言,简直与书中无二。化石语言,我脑子里忽然创造出这个词汇。
不过,书中写明四路,就绝不会错误,为何说七路呢?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偏关志》的这一章节写完交稿后,又增加了三路烽火。其二、外接四路,内传三路。
这三路,大概是利民、阳方口、宁武一路;神池一路;五寨、岢岚一路,最后汇集到太原。我曾在偏关以南的神池、五寨一带,亲眼看到由北而南的火路墩。
图片1、2:偏关县城内还能透露出尚未拆除的古建
图片3:城门内的大街
图片4:站在城内,就可以看见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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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所述七路烽火是否属实?本人回京后再次翻看《偏关志·地理志·烽堠》,不由大吃一惊,其与《偏关志》所述基本一致。
时光停滞,老者仿佛从明代一步跨越到我面前,叙述着四五百年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象这样的情况,我已经遇到不止一次了。当你在书本和专家那里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当地乡亲就是教科书。历史不仅在书本中,更在人们的心目中。传说往往是向历史中添加血肉,使其更加真实生动,它是历史的补充和细化。
本人现将《偏关志》所述烽火的原文照搬如下,以供读者判断:
“烽堠凡四:
其一、自了角墩起,至虎头墩止,传接老营关川一带烽火。
其一、自草垛山乾千墩起,至虎头墩止,传接水泉营、寺墕堡一带烽火.
其一、自滑石起,至虎头墩止,传接滑石涧大边老牛湾一带烽火。
其一、系西路河曲营所辖。自阳兔墩起,至虎头墩止,传接西黄河并桦林堡一带烽火。若河冻防冬,套虏内犯,则此路烽火甚烦。
南路墩自本关虎头墩起至西卫长城墩止,东南接太原府川一带,西南接汾州府一带;中东路墩亦自本关虎头墩起至八角护城墩止,接神池宁武关烽火。
以上墩台添减无常,不能悉载,大约千有余座”。(段落与标点为本人自断,如有误请与本人联系)
上文可作如下理解:
虎头墩接长城烽火合四路:了角墩(即丫角山之丫角墩)一路,属东路;草垛山一路,属北路;滑石涧或滑石堡一路,属西北路;河曲营或河曲县一路,属西南路。
虎头墩传内地烽火合二路或三路:
西卫长城墩属南路,于此再分为二路,一路传太原,一路传汾州;八角护城墩属中东路。
照此分析,我们雾中找到的墩台,应属河曲传偏关虎头墩途中的烽火墩。
虎头墩,实为偏关中枢,这与最初判断完全一致,它绝对是偏关的骄傲。对于它的历史,偏关守军后人能够代代口耳相传,将如此清晰的语言流传至今,这难道不是虎头墩当年发挥巨大作用的人证吗?这难道不是偏关民众心头的圣物吗?
虎头墩位置尚未得知,我与老者的对话仍在继续。
我指着西山急切的询问道:“那这虎头墩在哪?书上写明就在西山上,可没有啊”。
老者神情黯然,悲哀道:“对,就在西山上,早就拆了,你看那里有个铁塔,原先在它上面旁边一点。你也别去看了,什么也没剩下”。我的心头一凉,完了,护城的圣物都敢拆,这偏关的风水如何能保。
“哪年拆的?什么人干的?别的墩台都在,怎么专拆它啊?”,我连串发问。根据经验,这应当是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之间发生的事情。
“六十年代搞水利,山后那边修水库,这楼子大,砖多,拆了它去建水库,那里地势又不高,不拆它拆谁”。
“总要留下点什么吧?比如剩下的夯土”。
“夯土也挖走垫水库去了”。
后来又听人说,虎头墩四十年代开始坍损,现在那里留有一个墩台的遗迹。本人认为,老者不会无中生有,所述应当属实。该墩已经历四百多年风雨,年久失修、自然损坏,完全可以理解。然若无人为拆毁,决不致彻底失踪。当年北京的城墙都拆了,这里拆掉一个楼子确实不算什么。虎头墩没有了,我们放弃了前往观察遗迹的想法。
虎头墩,现在只能存在于老人们的记忆和传说中了。我们专程寻找护城楼,虽已无缘瞻视,但毕竟有所收获。至少,我们搞清了虎头墩的去向,至少,我们还得知虎头墩仍在当地口耳传扬。
北京的城墙已恢复了数处,其北部的长城也在部分的修复;山西的城墙、门楼、隘口也修缮了多处。虎头墩作为偏关重要的文物遗迹,透露着当年血光四溅、百战不屈的历史信息。我相信,几十年之后,它会在原址处重新修筑起来。
图片1、2、3:虎头墩大致位置。3为司令摄
图片4:东路丫角山、老营一带传往偏关虎头墩的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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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09 发表于“长城小站”
后刊登在《万里长城》杂志2009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