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青青
| 分类: 故园风雨原创散文 |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刚刚进入青年时代之际,家里举了许多债。父亲总是愁容满面地痛说家史,或者陷入与母亲愤怒对耗的死循环中去。因而,很怕回家,可确实又无处安放自己小心翼翼的灵魂与茫然无措的躯体。甚至有好多人生岁月一度以为自己是人家的弃儿,被打小捡来,说不定,亲生父母依旧挣扎着活在四川云南的大山里。
这个想法很诡异。不过,更诡异的是自己曾经坚信不疑。在与父亲关系最紧张的日子里,每每想着早晚去做一做亲子鉴定。幸好只是想一想,若是付诸实施,那该是何等粗暴地伤害母亲的心。那些年举债的对象无一例外皆是亲戚,到了人家做生意、盖房子,父亲不能及时还款,为了减轻内心的煎熬,他就将他的儿子打发去帮工。亲戚都是极好的,不是实在亲戚,大家都不富裕,根本不会出手相帮。但在一个自尊心堪堪成型的二十岁青年眼里,那些经历太尴尬了。有的是在人家兔场干活,担水,喂食,推土,清粪;有的是给人刨树,几十株枣树的园子,一株一株挖过去。亲戚们也有点局促,便会在饮食上用心,如果需要住宿,除了聊聊闲白,还跟着他们学一学珠算,最终可以很娴熟地打打算盘子。
父亲也跟着学习养殖。先是养兔,后来养貉。结果全部一败涂地。恍惚记得齐白石先生有块图章,上刻“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八字,是否此理未知,反正经济学的怪圈历来如此,所谓人家行,到了你就不成。别人嚼过的馍了,你再嚼,能成事才怪。无非是市场规律左右着一切,譬如亲戚的兔场挣了钱,既有勇敢者效应,即第一批吃了螃蟹,又有规模效应,甲方收购时非常青睐。况且,经验皆是闯出来的,到了你再上手,虽有他们帮衬,但一些坑依旧要踩,本来就家徒四壁,等不到填坑,已经赔得关门大吉。事实也若此,无论是长毛兔,还是貉子,后来都是低价清仓。
买定离手,人家驱车远去,母亲心疼得饭都吃不下,父亲则故作从容,言谈之间,无不是大不了从头再来。那个秋天挖了许多坑,枣树次第倒下,已经很清冷了,特别是休息间隙,浑身的汗水贴住衣服,说多难受有多难受。父亲偶尔会来搭手,他也像是分裂型人格,一会儿颓废沮丧,一会儿慷慨激昂,掐指算一算,他那时也不过是四十六七岁,即便毛躁乖张,现在想想,倒也正常。然而,彼时对之并不理解,认为一家苦难的源头都是他,不过是其积威甚重罢了,要不然摊上现在的小孩子,说不定会反唇相讥。
二十来岁的青年,在一个相当长的人生处境里,不是每天一身土一身汗,就是一身糠一身臭,什么理想梦想,什么来日可期,都似阎王爷打浆子,糊弄个鬼。甚至都不如旁边的收音机来得实际,评书相声听腻了,还有新闻音乐,若道每日浑浑噩噩,也不尽然。起码,内心的压抑苦闷如影随形,时不时来噬啃,来撞击。每当想起这些来的刹那,觉得“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之论,指定不在当时的思维之内,因为太空泛了,又太孤高,反倒是鲁迅、史铁生诸位先生们的某些生平,更觉呼应。还有孙少安孙少平兄弟的一些影子在或明或暗,本来就是平凡世界中最平凡的人儿,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可鄙,不可怜。
之后参加工作,结婚生女,家里的巨债压得人直不起腰。记得往往工资刚攒个数儿,就得还上一家两家,父亲尚嫌还得慢,动不动闹上一场,发泄情绪。好不容易差不多还清,城里的两间平房交接,复得贷款拆借。直至类似的情节几度上演,又要给父母翻盖村里的老屋了。前后十六年,拆了东墙补西墙,都已经“南渡”数载了,终章才呈现,内外尽了,无债身轻。于是,而后总爱以文徵明《满江红·拂拭残碑》一词中的那句“千载休谈南渡错”来自嘲,朋辈不止一次奉劝,言道已到江淮十数载,该回了,不然,这叫个什么日子。可老话说,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文雅浮夸一些,则曰,“使我有洛阳二顷田”……云云。所以,不拼搏,无安逸。
在最近的聚会上,又被绍介经历丰富,这是人家的抬举,因为,经历丰富般般,再准确定义,便是命运多舛,但海明威不是过嘛,“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所以,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只看你的目光聚焦所在。一生夙愿,既不想做苦修士,也不想做天命子,逆来顺受属于自暴自弃,顺其自然则属言不由衷,若是非得找个理论基础,那么,比较贴切一点儿的,应当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父亲与母亲悲苦的命运,具有一定的时代性。又没有强大的知识体系支撑,后来的表现种种,正是其教人心疼之处。他们的一生务农,土地是饭碗,也是枷锁。父亲冲突过,大生意小生意做了许多,可他所能,不足以驾驭,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迷失了,后来越怀疑自己,在家人面前表现得便越强势。母亲或许在懵懂中看清了些什么,又无力阻止,唯有失望,心碎,至而崩溃。晚年的老人们很安静,这种安静之中,却仿佛充斥着千军万马马乱兵荒,放在父亲身上是一个又一个打出去的电话,母亲呢,则是实在无聊了,去看一看麦地。
海子曾描摹,“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 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答复》)
骆一禾也写,“那些麦穗的好日子/这时候正轻轻地碰撞我们——/麦地有神,麦地有神/就像我们盛开花朵”。(《麦地 致乡土中国》)
可不是嘛,父母而今就是麦地里的神祇,温暖而美丽。他们寂寂地安卧在耕耘一生的土地上,再也不用凄楚、疼痛,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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