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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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意识到,当下看似朴拙晦黯的场景,或许若干年后回顾,竟会滋生出些温暖瑰丽的色彩。纳兰某一首《浣溪沙》的下阕就比拟得相当传神,“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当然,他所着意的是侯门似海举案齐眉,断不是拮据牛马的烟火红尘。只是引用来佐证念念不忘,因为人生便是这般,最宝贵的,都已然失去而无法挽回。
这会是童年村里冰棍厂窗口的小小艳羡,也会是懵懂少年河湾里的毛毛道与毛月亮,还会是成年以后的江海浮沉,又或是而今窗外枯槁的蝉鸣。塞缪尔·厄尔曼说,“岁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肤;热忱抛却,颓废必至灵魂”,这话仅从自我历经角度而言,没有啥大问题,灰心丧气而已。所以,别人可能就更加乐观一点点,比如张爱玲,“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倾听不同的声音,这个世界因繁芜而显伟大。
并非一味推崇古人,但中国传统艺术的非凡成就,确实一直独领风骚,无论是那些写意山水,还是诗词歌赋。(浅浅数言,暂不涉其他)不过是就艺术而论艺术,科学发展,民生疾苦,皆无可或,奈于笔力耳。最喜欢那些作品营造的画面感,现在时髦一点又叫现场感,或者通感,或者共情。依旧拿蒋捷的听雨词作为例子,词牌是《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倒不是说莎士比亚、歌德、梵高、毕加索们不惊为天人,但民族性这一点,无可厚非,“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此语不欺我。因为既要分背景,又要分思潮,况且,不是还有个人喜好所决定嘛。数度介绍蒋(捷)胜欲,自非仅仅是因为他的听雨词,所谓绝妙佳作,比比皆是——像“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贺新郎 秋晓》)像“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贺新郎 兵后寓吴》)像“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声声慢·秋声》)像“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梅花引 荆溪阻雪》)
蒋捷,宋末元初人,宋亡不仕,词风上看,有点像是辛弃疾的小迷弟。
犹记得哪部影视剧里有过调侃,说怀旧都是老年人的癖好,万事怕绝对,不用较真就能明了的道理,你让小孩子去怀,也得有的怀不是。人世谁不曾少年,刻意强调代沟,短视而心机。就说趴在冰棍厂窗口便无比幸福的一刻吧,七八岁的小孩子,书都没有读几本,知道何谓人心不古世道艰难,到父母那儿可能要一分钱都要挨顿剋。看一会儿就好了,管他白眼不白眼。到了初中,自己都不再认为是小孩子,那时节,村里的冰棍厂倒闭了,车间里扔着几台制冷设备,房门紧锁,确实有点惋惜。有一次晚上七八点,去给母亲到瞎河南的宋村抓药,走在瞎河芦苇中的羊肠小径上,天上的月亮红得发昏,枭鸟啼,蛙声动,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为何后来就忽忽珍视呢,因为虽然夜色得那么可怕,但娘在呵。
在几次的搬家之中,至今有点懊悔不迭的是离开平房小院儿那回,彼刻活得惶急,居然把几本相册落在了偏房的抽屉里。尽管后来几经抢救,大部分还是霉变毁坏,便从彼时开始,慢慢学着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其实就是手机拍一拍的事情。无论是孩子们成长中的摸爬跌撞,抑或父母暮年的坎坎坷坷,以及与妻在一起的萍踪雁迹,时光的雕琢不可怕,可怕的是迷了眼,失了路。
终究还有数以十万百万计的文字铭刻,常常自笑说它们就是一个草根男人拼搏的编年史。日日下笔,务虚有,务实更有,希望有一日孩子们提起兴趣来读,说不定会聊以攻玉。前边除了诗词歌赋,专门先提到写意山水,艺术确实有相通处,不过,并不是讲有关美学欣赏,一定就可以举一反三。艺术品味很重要,可以不会画,不会写,不能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在写意山水画作领域,八大山人、齐白石、李苦禅、张大千、林风眠、傅抱石这些大师极为熟悉,原因却有些奇葩。造诣仰慕为其一,历来写博客弄公众号配图选择为其二。世间事无须诧异,哪个不是爱死的爱死,厌死的厌死。需要致意的还有刘树勇老师(老树画画),多有“叨扰”,可是没少用老师的作品作为封面。因为著作权法方面的考量,提前做过一些功课。第一是作者有没有相关声明,第二是用途有没有营利。起码,这个态度必须有。
不记得哪年入手过一本中国华侨出版社版的《纳兰词全解》,书店搞活动,售价二十五元。尽管国人一向讲究唐诗宋词,可是要明了的是,“唐诗宋词”是指诗人词人集体性的巅峰时代,并不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譬言宋词的“词”即始于唐,而宋诗也很壮观,及而明,及而清,各擅胜场。清词亦如是,著名的三大家者,如纳兰性德、朱彝尊、陈维崧,即便放在群星闪耀的两宋,同样会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纳兰词的好在于真诚,在于举重若轻,切不可如对后主词那样从阶级性去褒贬,他们晓得千年百年后爆发革命人心观念的天翻地覆么。律人从严而律己从宽,这是病哟。
以纳兰的一首小令《梦江南》结尾就好,举重若轻,以观宇宙: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