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
(2024-05-06 14:15:51)分类: 故园风雨原创散文 |
如果不是这个怪诞的现象始于青少年阶段,那么,真地要把自己归于健忘症又或阿尔茨海默症的范畴了。高中分到文科,别人轻而易举便能完成的背诵任务,自家要花几倍的力气,而且是以反复通读的方式实现肌肉“烙印”。这个“习惯”一直影响着后来的诗词学习,最基本的基础训练,当然还是背诵,可背诵是不要想的,那就抄诗吧,一本唐三百抄了几十上百遍,像老熊掰棒子,能剩下来的尽管不多,也总比两手空空强呀。后来见识了母亲病变导致的老年痴呆,终于晓得长久以来的风声鹤唳,完全是杞人忧天——最初发现母亲的行为异常,是每次熬粥,锅里总要落上一些细灰,她又无知无觉,问也白问,语焉不详兼烦躁委屈。
现在凭栏远眺,是望不到父母的新坟的,中间隔了一望无垠的麦地,错落村庄,河流,树木,堤坝,草坡,还有一条高速,一条铁路。假期里回来听相关人士透漏,就在新小区的门外,“断头”马路将一直向南开拓,抵达某某乡镇政府附近,照此规划,再回老家,当又多了条捷径,再不用沿着县城南环高速连接线一路向西,再转向南。因为新马路还在纸上谈兵的筹措期间,到底如何走更有效率,那得是通车之后的事情了。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碍,其中无非是人类共有的喜新厌旧的陋习在作祟罢了,纵使没有新筹措,单单是而今的便利,放在初中或高中时期,都无异天方夜谭。那时泥土路大铁驴,怀里揣着冷冰冰硬梆梆的干粮,蜿蜒凹凸,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回忆中的美好,不过是事过境迁,“俯瞰”而言。中国人是有一种小国寡民的“宿疾”的,真正日落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你跟人家讲白领金领们的富足生活有多郁闷,对田园生活有多艳羡,他们虽然不会讲你一句烧包的“凡尔赛”,大概率也会劈头盖脸地损你一顿脑子坏掉了。
话语权有多重要呢,如果当年桃花源里是一堆酸文假醋的“鸿儒”,误入其中的渔夫回归后讲讲段子,那外边的人将何以谓呢……问题在于,一是“鸿儒”们心思跳脱,岂会安贫乐道,无论魏晋;二是外边的人写什么呢?一片愁云惨淡,抑或引以为戒?想起零七年到一家铸造厂谋生,因为车间里都是附近的农民工,慢慢就听到传言如斯:上学有什么用,还不是到厂子里当力工,要是初中一毕业就来,早成了师傅了,少挣多少钱呵。彼时懊不懊悔?沮丧倒是有,懊悔不至于。书没有白读的,遂之忆及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路遥的《人生》,或者还有更多,不过,凡事必须用二分法客观看待,一如陶渊明写《桃花源记》的初心,究竟是在感慨避世的纯朴,还是脱离权力阶层的落寞,已成千古谜题。
数日前回乡下老家喷药灭草,需要两种农药搭配,既除丛蔓,又抑新芽。小卖店的老板娘嘱咐喷雾器的用法,不觉失笑,跟她解释,种了三十几年地,这才放下几年,要不然腰间盘突出哪里来的,一个小小的喷雾器太小儿科了。从十三岁正式被抓了“壮丁”,到母亲病重罢农,种麦子,种玉米,种棉花,种花生,种黑豆,种黄豆,种小米,种红薯,种蔬菜,种果树,耕种理收,不道样样精通,起码是个中老手。这就是为何能够对焦波导演作品《乡村里的中国》主人公杜深忠那句名言“我一开始对土地就没有一点感情,就是没有办法,无奈。这个土地不养人”产生强烈共鸣的原因所在。别听尸位素餐者们的洗脑之语,不是集约化,不种高价值作物,仅仅是张罗张罗普通粮食,能够维持品质生活?骗一骗鬼还可以。然而,粮食是天是命,真没有人种了,便有累卵之危,于是,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就生成了。
人均一亩三分地呵。当初家里有八亩责任田,父亲活着的时候无数次精打细算的结果,就是大丰收的年景,麦季付本,只赚秋季。大概一万来斤的玉米收成,这就是全家农业上的收入总和,粮价一元左右,全家从七口人变为六口人,不到一万元支出中将包含孩子们的学费、人情来往,过年总要都做身新衣服吧,其它包括电费、医药费、菜费、油费,等等,七七八八一扣,巨大的窟窿就出来了。最有效的应对办法就是家庭成员出去打工,早先父亲做一点小生意,后来孩子们陆续到城市讨生活,非常诡异的是,总的家庭面貌并没有改善,财政赤字反而节节拔高。再之后,父亲在五十二岁的时候,基本躺平,病榻缠绵二十二年,溘然长逝。
其间的空白部分,无须脑补,有人放下,便有人拿起,至于困苦艰难,懂的自然都懂。而今若问,健忘症皆会应声发作,记不起来了,反正摸爬滚打着,总算是熬过来了。当代中国人的奋斗史,哪一个不是斑斑血泪?要有好的生活,要想要尊严,就得拿出些真章来。
梦里经常浮现的,还有在四五岁时的黎明被母亲睡眼惺忪地牵着手走向花生地的一幕。花生地是别家的,等收获完成,去那里拾捡落下的果实,饿了,被塞一把带土的壳壳,困了,倒在草丛里坦然安睡。
那时的天大,地也大。风吹云朵,风也吹叶片,拂在脸庞上,且痒,且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