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老得很惶急。老得她自己都没有做好准备。
我不想用“优雅”这个词来亵渎母亲。母亲从小生长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三岁无娘,只紧紧巴巴地上到小学三年级,之后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割草,纺线,拾柴,放牛,直到二十六岁嫁给父亲,直到缠绵病榻许多光阴,再到五十岁后奇迹般地痊愈,可紧接着父亲因病失去劳动能力。十五年来,就是母亲一边帮着我侍弄家里的数亩薄田,一边照顾父亲,因此上,几乎每个人看到母亲最多的,便是她的急匆匆。
母亲率直,朴实,从不坑人,骗人,可这并不能代表她不会被人坑,被人骗。正因为从小孤苦的原因,母亲自立甚早,特别是她的一手针线活儿,很为乡邻和亲眷们所称道。她从少年时代就做鞋子,给外公,给大姨,给她的那一堆表兄弟表姊妹们,成家之后,给父亲,给小姑子们,给小叔子们,甚至给邻里邻间找上门的街坊。每年冬天,每个冬夜里,母亲总是纳着一堆堆的鞋底儿,手指干裂变型,眼睛老花肿痛,她却从未停止过手里的活计。那一年她大病初愈,双手拿筷子夹菜都费力,一个她给做了二十多年鞋子的远房亲戚来到家里,居然态度生硬地要她尽快做出五双鞋子,说是出门打工要捎着,母亲拒绝了,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母亲第一次拒绝了,事后却瞒了下来,没有跟我们这些子女说起,后来我们知晓了问她,她只是平静地说,那时候,她真做不了了。
一生劳碌,风里雨里,急匆匆则必不能做到面面俱到,特别是到了这几年,母亲更是常常丢三拉四。比如有时灶下熄了火,但柴禾忘了收拾;比如碗筷撤了下去,却来不及及时刷洗;比如看到风云突变,再想起回家,总弄个淋淋漓漓。母亲绝没有那种大家闺秀的书卷气,更不会做作矜持,所以“优雅”这种东西与她是从不沾边的,虽然老得匆忙,可还是喜欢这种自然而然,喜欢这种水到渠成。六十五岁意味着人生大半,纵谈不上苍苍,也已经走在人生的末途,老就老了吧,何必非得给她用“优雅”来搪塞?何必在她的时光之外再多一些莫名其妙的羁绊?
母亲性格刚强,在我们兄妹们的记忆里,她总是疾言厉色,风风火火,没有多少宠溺和温存可以咀嚼,因为她忙,她顾不上。后来像给我们几个打电话这种“差事”,也多是父亲代劳,总是说“你娘说了”、
“你娘问了”,仿佛母亲这一刻的光阴也要让家事占据着。但年前有一次父亲打来电话,第一句话竟然是“快点,老东西,你儿接通了”,然后手机悉悉索索地交到母亲手中,母亲有些局促甚至多多少少有些羞赧地说,“儿啊,你可得多往家打个电话啊……”,忽然感到心里一酸,继之而来的,却是说不出来的无地自容……
过年回家,我告诉母亲,妻要带绞菜绞馅的机子回来,让她什么也不用做,等着就是了。说完把家里所有的碗盘盆筷,所有的锅盖蓖子都找出来,认认真真刷了两遍,接着拖地,擦窗。母亲进进出出,轻轻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大过年的,怎么不知干点啥了”,我说要不您自己赶集去吧,反正家里也没事了,她说不去,说不给你们添乱,路上好滑,别摔倒。
母亲老了,老得小心翼翼,老得情非所愿,可老了就老了吧,在我这个儿子眼中,她老得很动容,也很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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