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神木医改调查(四)
(2009-11-23 20: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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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新医改 |
免费覆盖率99.7%
三联生活周刊:神木的人口流动很大,那些流出的人口,也在这个制度包括的范围之内吗?
郭宝成:流动出去的人,他们愿意参与就能享受。有人说我们“全民免费”这个提法不对,实际上,我们的免费覆盖率是99.7%,剩下0.3%,有长期外出的,也有自己本身很有钱、不愿意加入到这里来的。这都是自愿的,99.7%的覆盖率要说是全民免费也不过分。
神木推行免费医疗有一个优势。我去国内很多兄弟县,包括好多排在全国百强县前面的县,它们有压力,人多,外来人口甚至超过了本地户籍人口,外来人口又是当地建设的主力军。比如昆山,户籍人口150万,可外来人口比150万还要多,它这样一个县城,固然是全国第一县,但它要在全县实行“全民免费”,它的成本就要大得多。
你看我们是陕西面积最大的县,7600平方公里,实际上广大土地上没有多少人。神木现在的城镇化率已经达到75%,42万人口,光在县城就生存了18万人。我们利用城乡一体化搞了个第一新村和第二新村,事实上就是两座新城,而且跟老城连起来了,用不了5到10年功夫,我们有32万人都将是城镇居民。人少、人口集中,这些对推广免费医疗都是有利的。
三联生活周刊:我相信大多数人担心的同样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关于“免费”的制度设计问题,如何去防范传统的权力关系和人事关系会干扰这个“公平政策”实施的公平性。比如,有关系的人可以开到好药,没关系的人用不上好药;有关系的人可以小病大养,没关系的老百姓住院需要排队住院?
郭宝成:这是我们当初担心的问题。我们县委这个班子,副县级以上干部40多个,反复讨论了多少次,请专家来论证,反复斟酌,我们充分利用县医院搬迁这个延迟期。在是不是要全民免费这点上,大家完全一致,都认为有必要通过公共财政的杠杆,使得神木的收入差距、贫富差距缩小,不然相应的社会问题会很多。但也就是在具体的制度设计上,大家意见不同的地方是最多的。
所以我们一开始,就不只是出台一个粗放的政策,根据大家不同意见,这个政策下面有众多的实施办法和细则。包括单病种的最高限额;包括哪些病只能在门诊治疗而不能住院,但是还给钱,最高补贴多少;包括制定一个详细的《药品目录》,什么病开什么药,目录上是明确规定的。本来你得的是这个病,你就应该开这个药,你非要把人参开上,那不行,这有人管着——我们在医院的监管,设在医院的合作医疗办的监管,还有康复办的监管。出了错就要处罚医生和医院。
说实话,在这项免费医疗中,政策设计的主要对象是城乡市民、农民,政府干部基本上还是保持原来的保障程度,没有任何增加,相反倒还多了一个门槛。过去干部外出医疗没有3000元的门槛,现在纳入“免费医疗”之后,干部要和市民一样,到外地定点医院享受医疗服务,超过3000元的部分才全额报销。不然,你光给农民设门槛,不给干部设,这不又是制造差别、把人三六九等了吗?考虑到我们县医院的条件现在不比省级医院差,该有的设备都有,高价聘的外地专家也很多,我们鼓励在本地就医。
我看到有些人评论说,这些“土老帽”县官、县领导没啥文化、没啥知识,脑袋一拍就决定这么干。他们不了解我们之前做的工作。之所以3月份和4月份的医药费还没有达到当初我们预算的指标,某一方面也说明我们的准备是充分的。当然你要说这项制度完善不完善?不完善。这是一个全新的东西,没有经过实践的检验,不可能尽善尽美,所以我们是打算先运行半年,通过运行中制度暴露出的毛病,不断纠正,对一些制定得不对的细则要调整修改。
这个事情我们当初是不想报道的,也没有想让谁来复制我们的东西,根本想都没想。这就是我们神木的事情。我们把自己这个县40多万人的事情办好,我觉得我这个当县官的责任就尽到了。每个县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国家的事情也好办了。
三联生活周刊:能不能给我们透露一下神木县财政收入的底子,它如何能支付在别人看来如此庞大的一项公共支出?我手上的材料,神木县2008年地方财政收入是17.19亿元,同比增长59.2%,而你们预计在“民生工程”上的钱就有13亿元。剩下4亿元,连吃饭都不够了,怎么保证发展呢?
郭宝成:你问对了。财政的事情比较复杂,这17.19亿元是明码标价的预算内收入,这个收入是一笔账。地方预算内可支配财力又是一笔账,我们神木去年财力是23亿元,这是我们可以花的钱。当然还有一部分预算外收入,像神木这样的经济大县预算外收入就高,这部分应该还有七八亿元。这些加起来,县上去年可以支配的钱应该有30亿元左右。所以,我们可以拿出13亿元来,也还不至于捉襟见肘。
当然这是一个执政理念。我可以少拿点钱,多搞点政绩工程,我修一个大桥修一个广场,我的GDP也增长。说实话,我不需要这些,我不需要作秀,我今年55岁一大把年纪了,你看我满脸沟壑,“十八大”的时候我就60岁,快到我告老还乡的年龄了。我还需要给谁作秀啊?当然我做的这些事如果算起来,都是政绩工程,但不是形象工程,它是明码标价、货真价实的,没有任何虚假的东西。这些钱花在民生上,看不见摸不着,但这是实实在在老百姓的收益。
“免费医疗”实行这两三个月以来,我体会最深的,是全县、特别是贫困的农民和市民得到了治疗,有一部分濒临死亡线而又没钱看下去病的人,我把他们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得到了重生的机会。这是我感到最欣慰的事情。
三联生活周刊:这13亿元具体怎么花?
郭宝成:这13亿元里,直接用于老百姓的钱,比如说免费教育、免费医疗、孤寡老人和残疾人的免费供养、农村和市民的低保、五保户的供养,也就是说群众能直接拿到手的钱,6亿元。里面“免费医疗”一项是个大头,占了1.3亿元。其他剩下的7亿元,基本用于城市生产和改善生活条件的基础设施建设上面,比如说通村公路等等。
神木县有很多特殊性,我们这个通村公路,名义上是通村路,实际上标准远高于通村公路的级别,有时修得非常宽——不宽没办法,要跑60吨的大车啊。国家规定通村公路3.5米宽,我们神木是两个3.5米都不够,有时候要四五个3.5米才行;国家规定是铺3厘米的油面,我们3个3厘米都不行,大车过来碾个五趟路就得散架了,所以我们这里修路的成本比其他地方高得多。再有一些是水库的投资、饮水工程的投资,这也得有3亿元。
假如1万名干部下海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到,神木县去年的财政总收入是72.27亿元,这里面在中央、地方、省市之间是如何分配的?1994年分税制改革之后,煤炭上的税收已经大部分都上缴国家了,我采访神木前任县委书记王振武时,他回忆说,分税前神华集团神东公司的税是留给地方的,当时几乎占了神木县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分税后只是保留给神木3000万元的基数,等于说来自神东公司的税收,以后每年的增量部分都被中央拿去了。后来这是怎么变化了?
郭宝成:我在佳县做了5年的副县长后,1997年奉调到神木,在这里一待就是13年。当年我刚来的时候,这里的财政总收入7000多万元,去年是72亿元,10年时间增长了100倍。
就在2005年,市政府一声令下,把神华集团所属在神木的所有企业收入全由市上收。在我们这里设了两个税务局,一个国税分局一个地税分局,这样,它就把这部分钱都拿走了。这一下子就是60亿元。
所以说我们对榆林市财政转移的力度之大是比较少见的,也就是说在我们财政总收入的72亿元之外,榆林已经从源头上拿走了60亿元,当然这60亿元还包括向省上交的、向中央交的,和向榆林地区贫困县转移支付的。另外,我们还向温总理交了40亿元,应该说我们对国家和地区的贡献算是可以了。
三联生活周刊:我不是很明白,神华集团在神木的税收不是应该由神木县收,然后按国税、地税分,国税上缴中央后,再由中央转移支付吗?为什么是2005年把这收到市里了?
郭宝成:我们这个蛋糕做大了嘛。2005年是县财政收入井喷的一年,钱太多了,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壮了还不割你一刀。当然2005年它拿的时候还没有60亿元,大概是二三十亿元,去年底才到60亿元。现在的分配制度麻烦得很,说不清楚。市上管县嘛。从税法来说,这样做是不合规矩的,但中国很多事情,往往官比政策还大。
神华也为我们县里打抱不平,说“市上太不像话了,你总得让人家分一杯羹啊,你全拿走了,县里对神华发展没有积极性了”。我们也确实没有积极性,你那么大一个公司发展了,效益好了,结果全收上去了,你还要占我们县里的土地、污染我们的环境,还要占我们的环境容量,还要给我们弄那么多采空塌陷区。现在是上面叫我们支持央企,我们当然就要支持,但是说实话积极性不高。不过换个角度说,神木县起步是神华带起来的,我们也要念其旧情。
三联生活周刊:这样一种财税分配的现实应该说对神木县是很不利的,神木是如何在这样的背景下完成如此惊人的财政积累的?
郭宝成:我们可支配收入里的80%都是来自于私营经济。现在全县民营经济的总数量应该有1700多家,当然比起昆山我们少多了,他们有3.5万多家,不过我们企业数量小资本大,十几亿元、几十亿元的企业就有不少。在整个县域经济总量上,民营这块已经快接近65%了。
我刚到神木的时候,神木的收入主要是国有经济。然后就把这些半死不活的国有企业全都改制了,当然这些企业最后也没干成啥事,改制了也不行。到2000年,我当县长发动了一个运动,一定要把我们自己的草根经济给搞起来。
我常跟干部们讲危机感。当年我们县民营经济的总量比邻县府谷县差远了,它的经济总量占榆林市的1/3,现在是我们占1/3。当时我就说,下决心我们用3年时间民营经济超过府谷。
那时我当县长胆子大啊,我把那些焦化厂、电石厂全部私有,不加任何限制全面放手,谁申请给谁做,占地不出钱,零地价,只要你去干,不用这手续那手续。干起来再规范嘛。小孩长起来我们再给他起名字不迟啊,不用非在肚子里就硬要给叫个名。
这也担风险。2003年正好面临“五小”整顿,问题就来了。国家监察部、国家环保总局、国家计划委员会一大群官员们指着我们锦界工业区的17家电石厂就问:“这些电石厂谁批的?”省政府说,我没批过;市政府说,我也没批过;然后问我,你是县长,谁批的这些小企业?实际上当然是县里批给锦界的,我只能说,“我也没批过,这些企业就是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了,是我们监管不力”。
到整顿完了,其实不止我们这儿,其他地方很多小企业也得办啊,整顿小组的领导们给我们的电石厂下了个定义:“中国目前小型电石厂最为标准的,可以作为样板,其他地方照这个去建,就符合标准。”哈哈。当然当时就是那个环境,后来这个就越来越严格了。
三联生活周刊:神木的民营资本就是在那个时候都起来了?都是跟煤炭有关的企业吗?
郭宝成:我当县长那个时候,神木起码有七八百家企业,快上千了。一次常委会开会,有30个项目,全部通过,一个也不卡。但是,我那时候办企业有三句话,叫“三远离”,远离水源、远离村庄、远离公路,这和国家环保总局后来提出的要求是一致的。远离村庄和水源,尽量对人不造成危害;远离公路,怕被人看见啊,咱们那些官员视察也都是走马观花,谁去还步行,老远看不见还下去找啊。一夜之间,不知不觉工厂就都冒起来了,几大片。
基本上都是跟煤有关系的企业,小电厂、小焦化厂、小电石厂、小铁厂、小金属镁厂,还有一些第三产业和相关配套项目。煤炭的产业链很长。从2000年开始布局,到2005年,我们神木就一下子财富膨胀起来了,所以说这一年是神木的一个井喷。
三联生活周刊:正好赶上煤价的一个井喷。
郭宝成:煤炭从2003年开始涨价,涨幅比较大,最后井喷是在2008年的7、8月份,那个时候一吨煤的价格到了750元,现在降下来了,在400到500元左右。煤炭一涨,从坑口,到我们那些聚氯乙烯厂、各个加工厂,价格都上去了,所以一下子,2005年我们初步完成了原始积累。
煤价是个重要的外部因素。说起神木的发展,有很多突破性的地方,有的也是打了政策的擦边球。比如刚才说的“五小企业”,开始大家还有些争议,后来从上到下都认可。再比如,一下这么多企业,管理人才怎么办?我们就允许神木的干部职工带薪、带职务去挂职办企业,这在很多地方是敢想不敢做的,我们神木先后有两三千人干过这事,现在由这些挂职干部干起来的企业就有240多家,这240多家企业的总投资都十几亿元,养活了6000多人。
这事情刚开始县委班子讨论也还是不同意,2006年正月十六那天,我把我们全县副科以上干部全都叫到会议中心讲话,我说现在请你们下去,挂职办企业,学习微观经济管理的经验,一是为我们将来干部队伍培养懂经济和管理的人才,二是为神木为社会创造财富。
当时我还跟他们说,你们现在可能没几个钱,也许过几年,我们再在这里开会的时候,你们会开着奔驰、宝马来参加会。当时下面嘘声一片,议论纷纷。这话不幸被我言中,到2008年3月,神木开挂职干部表彰大会,仅仅两年时间,那些小子们真就开着奔驰、宝马来开这个会了。这里面有些人就辞了公职,他那边摊子已经很大,没法再两头兼顾了。
三联生活周刊:这里面的风险好像不言而喻?
郭宝成:有什么风险?我觉得没啥风险。我们国家公务员法规定,党员干部不准经商办企业。在陕北,很长时间行政机关有人浮于事的情况。为什么把机关干部放在一个办公室里头?上班没事干,不高兴了发发牢骚,然后扬长而去,下馆子喝酒,回家打麻将。我们把那么多干部下放到企业,机关的行政效率也提高了。
去年春天,榆林市组织思想解放大讨论,县级干部都参加,会上我说了四件事,这是其中之一。我说,如果全市有1万名干部下海的话,经济会如虎添翼,就能把市场经济搞活了。毕竟在我们这样的落后地区,官本位思想还是很重,第一精英、一等一的人才一定在政府里面,智慧、知识和市场的有机结合能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