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图加特一个绿色城。绿色城有几处森林，城中心广场最低。

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绿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林荫道便呈现于眼前了。

我们先到电视塔。电视塔正对着那片森林；站在塔边，轻轻低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

塔下深深的便是森林城。这个塔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条巨龙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

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树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涛声也似乎分外的响了。

那森林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林上有许多房屋；森林经过时，作轻轻的抚摸，便飞花碎玉般散落着了。

那三角的木庭，绿色而棱角；远望去，像一朵小小的绿塔，殷勤的守候着。

据说，这说是森林城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花园，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鲜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森林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牵着手，乘着电梯，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安全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林边了。

森林在镜头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森林了。我的心随森林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

站在塔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

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指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

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重叠着无穷国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来呢？

大约林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 ---那醉人的绿呀！

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

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

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一次到德国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斯图加特的绿了。

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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