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递手绢的人,就是惹哭他的人

那个递手绢的人,就是惹哭他的人
文/史航(编剧、影评人)
一直喜欢日本俳句,“昭和时代已逝去,乌鸦漫步冬田畦”这种。俳句必须或彰或隐标出季节,如冬田畦的冬字。《远山的呼唤》,也是一首劳动者才能读懂的俳句。时不时字幕 会打出“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天也结束了”、“到了短暂的夏天”。因是美好的上译厂出品,字幕还是李梓来念的,就是说,是简•爱的声音:“北海道,根钏原野,北方的 春天姗姗来迟……”看这部电影时,我在故乡长春上中学。是,北方的春天确实姗姗来迟。
好多老译制片,现在更想听电影录音剪辑,听着,岁月如河水倒灌,记忆的河床不再干涸。也许有人会笑我买椟还珠,可我本来对阿兰德龙,彼得乌斯蒂诺夫和大卫尼文就没那么 关注,我在意的就是童自荣毕克邱岳峰。但,对高仓健我无法这么说,我对毕克和高仓健同样看重,而让我很有幸福感的是,他们彼此也都那么看重。
高仓健的电影,原声的我喜欢《冬之华》、《车站》、《铁道员》,配音的我更喜欢《兆治的酒馆》和《远山的呼唤》。我更喜欢的不是路上的高仓健,而是每天重复着同样工作 的他,看他给客人斟酒,听他们聊天,或教小孩子骑马,到牲口棚接生。
看《远山的呼唤》时,我比那个少年武志大不了几岁,我看着他被妈妈民子支使着,去问来农场打短工的陌生人叫什么名字,武志跑回来,只记得“叔叔夸我的名字好听”,却忘 了叔叔说他叫什么名字。我知道叔叔叫田岛耕作。后来在哥哥的笔记本上,也偷看到他记的台词:“作为一个男人,要忍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田岛耕作”所以,耕作后来会跟 自幼丧父的武志聊天,说“叔叔的爸爸也是在叔叔小时候死的”。
武志需要一个爸爸一样的叔叔教他骑马,再把妈妈民子也抱到马背上去。那一幕真醉人,民子又羞又气,连连嘱咐自家的马别乱动,可耕作叔叔示意武志拍了一巴掌过去,骏马载 着女主人,小碎步奔向夕阳。耕作一直是老实木讷的样子,这一刻,有点自在了,是一个男人对着心爱女人的样子了。
还有个男人一直蠢蠢欲动,那就是爱送水产到农场的虻田君。“你丈夫出殡那天,是我送的饭,我一看见你,就迷上了。”他习惯这么表白。被女主人殴打出去还嚷着:“你再考 虑考虑。”再来纠缠,耕作出手,虻田和俩兄弟都认输了。认输就来深夜叩门:“我们讲和吧。我也是个男子汉,咱们交个朋友。”耕作懒得出门,虻田就把车上的美酒佳肴都搬 进小屋。那一夜真是欢歌笑语伴着彩云飞,民子在自己屋里远远看着,心情很复杂吧。
但那虻田兄弟真是好人,民子受伤住院,他们各自开着收割机来帮忙,想来都是农家子弟,虽然混成了生意人,可能干干农活,还是很开心。
民子终于跑去问自己的雇工:“武志一直想问你,你能在这儿呆多久。”“你说吧,我反正到哪儿都一样。”“武志一定很高兴。”她一口一个武志,他却只说到“你”,这样的 台词,熨帖。后来她说:“以后你就搬到里屋来住吧,夜里挺冷的,我也不把你当外人了。”这话说得真好,可是说晚了。耕作是伤人致死的逃犯,因为那高利贷小子对耕作亡妻 不敬,现在,警察找来了。
当然警察也都是好人,押着耕作上火车,会细心地用毯子帮他盖住手铐。然后,上车的是包着头巾,滑稽得像个胖大婶的虻田,还有民子。“太太,听说你不养奶牛了。”“嗯, 我要去镇上工作。”“听说你和你儿子,都是在等你丈夫回来,要等好几年啊。”“是的。”“太伟大了。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有虻田先生照顾。”“啊,那个混蛋啊。” 虻田就这么哈哈哈哈地笑着,然后忽然捂住脸飙泪。我也想笑,也飙泪。
民子问:“我给他块手绢行吗?”刑警点了点头。是的,田岛耕作也哭了,也就是说,高仓健哭了。那个递手绢的人,就是惹哭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