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心沙岛听垃圾在歌唱（外四首）

     方舟

 

垃圾，一个被污名化的词

被城市排挤出的物资流

在海心沙岛被重新召回、排队

分拣，前进，它们沿着

时间的输送线或锅炉检点前生

譬如高级餐厅奢靡或极简的餐盘

一袋过度包装的礼盒

一只随意在空中飞舞的彩色套子

一本在字里行间幻想的书

一张从森林里掏出鸟鸣的纸

在制造车间，它们是溢出的美

析出的碎银、裁掉的华裳

创作家补充的维纳斯的左肩或右臂

 

在海心沙岛，垃圾在歌唱

它们歌唱一群觉醒的大写的人

在荒岛上重新安置了春天的绿房子

设计循环的道路，捧出交叉小径的花园

它们歌唱大力士机械抓斗，从大坑里

量出所有的同类的重

它们歌唱高温的助燃石和烈火中的凤凰

一个舞蹈着的自己和灵魂

歌唱冷凝管和无臭化的蒸气流

无数双升华着的无影之手

在推动涡轮转动，吐出火光一样闪耀的词根

 

是的，垃极在涅槃、转世

它是每一度电，地上行走的星星

一盏盏没有打开的城市暗角的夙愿

是纯净水、油脂，是工业肥、新合金

它回到河流，回到息壤，回到翅膀

回到最早身体内自由呼吸的苍穹

 

一位名叫“豆豆”的吉祥天使

守着一处乐园，劝说所有上岛的谛听者

垃圾是放错地方的宝藏

垃圾是人类最好的自然教育课

2022.6.23晨

 

蟛蜞还乡

 

在龙湾岛，蟛蜞在集合、流连

作为无齿相手蟹的一种，它们

额头方正，有着自己古老的养生法

潜行、迟缓、素食、穴居

偶尔吸一些腐质植或汁液

这些水中剩余的、没过滤的杂菌

不兴风，不作浪，不善言辞

不健身运动，一生摇摇晃晃

更不背诵河中长篇累牍激越之词

 

越过冬眠，就从泥洞里钻出

前螯合抱，一步一叩

像彬彬有礼的水乡知识分子

龙湾上游的河水越来越清

有氧、无毒，从水到水

从草叶到草叶，都行程短暂

几厘米或几米，就是外省或原乡

 

所有的繁殖和幸存原理简朴

作为水乡特产蟛蜞酱的原料

接下来的步骤同样简朴、流畅

洗净、剁碎、捣烂，醉泡、盐腌

像一首接地气的快乐的南方民谣

电视寻味栏目里，有嘉宾深谙此道

满脸红光，分享久违了的制作技艺

蟛蜞粉身碎骨，清热解毒

像某种葬礼和牺牲被形容得

津津有味，活色生香

 

2022年6月17日星期五

 

龙湾岛的自然接受美学

像大山一样思考

——利奥彼德

 

                 

接受宏伟的阅云台、南华酒店、保利首铸天际

接受沉浸式的喷泉、仿生的广场附属建筑物

接受长蛇阵与波浪型的的汽车、绿化池、行道树

接受一字排开的垂钓者、江边的散步家

接受推车、小孩手中准备放飞的风筝

接受手挽手的情侣背影和如影随行的故事

 

接受每年一次奔腾的龙舟、锣鼓、呐喊者

接受坚硬的水泥、河中镇石上盘踞的神兽图腾

接受两岸补编的村史、素描画、修葺的祠堂

接受广场舞、街舞、华尔兹、太极练习者

接受讲古佬、私伙局、咸水歌

接受一个人的乐队、陌生者的茶语和咖啡

 

接受咸淡交替、四季不清、五谷丰登

接受顺流逆流、潮涨潮落、云卷云舒

接受越来越少的漂流物、裸泳者、失踪者

接受小巧玲珑的蟛蜞、身负恶名的清道夫

接受香蕉舟、巡逻艇、偶尔驶过的运沙船

接受回南天、淫雨霏霏中乍现的天光

接受吊索的虹桥、越来越绚的灯光静影

 

接受一条大河的支流在这里汊分和转折

接受它的犹豫、疲惫、休憩与下一个旅程

接受归来的琶鹭、麦鸡、白眉鸭及蓝地鸲

接受不为人知的蚁蜂、黄守瓜、异色瓢虫

在叶子上吸食露水或向幼虫上下其手

也接受水翁、乌桕、毛蕨、银合欢

把根须扎进我黛绿的神经和心窝

 

接受规划者将我设为禁涉区

接受批评者视我为他眼中的荒芜岛

接受夜观者窃听了我发声器上的原声

接受觉悟的书写者为我有所申诉——

从来不曾格格不入和孤莣自赏

那么深重、宽容，又那么不可名状

 

并成为影响一条江改弦易张的座右铭

2022年3月31日星期四

 

 

莞草志

 

不入良田，不占沃土

以大海为邻，海风作伴

最好是水边飞地、泥滩

地势平躺、偏僻、冷清

 

野种，野生，野长

身莳火焰，腰直如矛，如箭

不测风云不测雨，台暴出没

也要一袭青绿，伏而不倒

 

像立沙岛吊脚寮里的疍家人

用银腰带湿排毒

 

用一瓢咸、一瓢淡洗身革面

喂养咸风猎猎的句子

咀嚼、吟诵、游放，不肯上岸

 

 一生赤体裸行，临水练字

一竖一撇，若八面出锋的瘦金体

骨势森森， 最后形容枯槁

坦然接受出圈的手作施礼

拧干、暴晒、刀剐

剥皮、抽丝、绞织

 

一撮修身的莞草

捆着自己的前世和今生

在水乡博物馆陈列橱上

化身为席、为篓篮、为绳辫

成为生态美学的样品

民间温柔，美轮美奂

 

莞草，第一次看见自己

登堂入室，五体投地

用自己的筋，包装好物人间

 

2022.6.21晚11点改、6.22清晨再改

 

龙舟故事

 

深入河床。入水，裹一身泥

在滘联正丫村，龙舟一年一度

按时就寝，然后在四月八日

起龙，拭身，容光焕发

昂首参加端午的趁景

但这一年它有了例外的冲动

模仿河中的石兽

从河泥里溯江逆行十公里

像一个会踩水泅渡的老顽童

摇头晃脑，流连忘返

一位村民恰好经过

认出了在他乡打盹的龙舟

像熟人认出一张脸

故人辨出一缕乡音

龙舟作为浪子回家

第一次兴高彩烈地走了一次旱路

2022.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