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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开西汉两位传奇女性辛追夫人和淖姬的神秘面纱(茉莉讲古1)》一文中,大云山西汉王墓出土“长毋相忘”银质带钩的相关章节
宋朝是文人士大夫和女人的幸福天堂,夫妻恩爱倍受推崇,两情相悦的爱情被纵情讴歌。宋词中有大量内容侧重儿女风情的婉约派,描写了男欢女爱、离情别绪、闺情绮怨、伤春悲秋等柔婉含蓄题材,这不仅是美的创造、体验和享受,也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并赋予心灵以最珍贵的财富,即自由。在《揭开西汉两位传奇女性辛追夫人和淖姬的神秘面纱(茉莉讲古1)》一文中,茉莉介绍过了大云山西汉王墓出土、江都王刘非和淳于氏的爱情信物“长毋相忘”银制带钩,下面就从两座宋墓、两段墓志铭、一首《悼亡词》入手,解读宋人的“长毋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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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见山堂藏宋代影青莲塘芦雁纹斗笠盏,口径15.7厘米,高5.5厘米,足径3.6厘米)
白沙宋墓位于河南省禹县白沙镇。1951年河南省文管会和文化部文物局、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等单位配合河南省禹县白沙水库工程进行考古工作,其中发掘三座宋墓。一号墓为北宋元符二年(1099)赵大翁墓。另二墓并列于一号墓北,皆为平面六角形的仿木建筑单室壁画墓,壁画题材亦为家居情景。白沙宋墓是迄今为止发现的结构最完整、壁画内容最丰富的北宋仿木建筑雕砖壁画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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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河南禹县白沙1号宋墓墓主夫妇宴饮图(前室西壁),采自宿白著《白沙宋墓》,文物出版社,2002年)
河南禹县白沙镇1号宋墓前室西壁的墓主夫妇对坐宴饮图,画面上方砖雕卷帘并绘以幔帐,幔帐下方的正中位置砖雕桌案、注壶和两个茶盏,桌案两侧又雕出两把椅子,以及袖手对坐的墓主夫妇。其中男性墓主,面蓄胡须,头戴蓝帽,身穿圆领蓝袍;女性墓主,头梳高髻,身着绛襦白裙。两人皆侧身面东观看东壁的乐舞表演。墓主夫妇的背后还各绘一堵屏风,两屏之间则绘以分别手捧圆盒、唾壶和果盘的男女侍者。给人印象颇深的是,画中的墓主夫妇像以及桌椅、注壶和茶盏等,即是以浮雕加彩绘的方式完成的,看上去格外真切、醒目。根据目前的考古发现与研究,这类墓主夫妇对坐像,大都出自中小地主阶层的墓葬,其出现时间约当北宋中期神宗年间(1068-1085年),而且首先是以北宋两京地区为中心,逐步向周围扩散,以致成为宋金时期广泛流行于中原北方地区的墓葬装饰题材。
茉莉认为,墓主夫妇开芳宴的表现模式,显现出浓郁的“家”的意味。被造作得宛如人间家宅的这类地下之“家”,之所以被装扮得吉庆、温馨、宛然有一堂家庆的气氛,不仅是因为迷信风水术的时人普遍相信,埋在地下的先人的吉宅、庆堂,将成为其后世家族兴旺繁昌的暗示和保障,也体现了墓主夫妇生生世世长相厮守、长毋相忘的美好愿景。
2016年5月3日,在浙江省台州黄岩区屿头乡前礁村有名的风水宝地--"大坟岗"上,当地老百姓在宅基地建设中发现了一处古墓。是一座砖椁石板顶的夫妻合葬双穴墓。据右穴(妻室)出土的墓志,可知墓主人系南宋赵伯澐妻李氏,李氏卒于南宋庆元元年(1195),次年下葬于"黄岩县靖化乡何奥之原"。有手拿宗谱的赵氏族人,来自黄岩、路桥、温岭等地,他们将墓志与宗谱对照,确认赵伯澐身份:系宋太祖七世孙,南宋初,其父赵子英始徙居台州黄岩县,遂为邑人,绍兴二十五年(1155)生,曾是苏州长洲县的县令副手,嘉定九年(1216)卒,赠通议大夫,同年与李氏合葬。
赵伯澐的妻子李氏,亦出身大户人家,先祖李迪曾是当朝宰相,父亲李宗大当过朝散大夫、浙东安抚司参议等官职,“衣冠赫奕,为世名族”。赵李二人,育有三男三女。李氏在37岁患疾去世,赵伯澐悲恸不已。在给妻子的墓志铭中,赵写道,“呜呼哀哉,惟夫人大家子,登吾门克自勤约,承上字下,举合仪法,使我进退族聚间无违言,繄夫人是赖,此而可忘?敦致其哀”,夫妻感情之深厚、长毋相忘,由此可见一斑。
令人遗憾的是,李氏墓穴早已遭人盗,棺木腐蚀大半,底上留有些许松香。出土的除了墓志外,别无他物,连遗骸都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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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纽襻和衬料)
还有一个细节值得关注。几片布头碎脑夹藏在赵伯澐广襦的宽袖中,经过考古人员的细心清洗,若干长条状丝织品和4颗纽襻呈现出来。纽襻,又称“纽绊”“纽结”,指的是用布做的扣住纽扣的套。人们常常将纽子和纽襻合称为纽襻。最初,上古的先民在一次不经意间将线绳打了一个结,由“结绳记事”开始,慢慢演变成中华民族所特有的文化符号——中国结。对于贵族墓葬来说,这些零碎算不上是陪葬之物,那么,它们为什么会入殓在皇室血胤的赵伯澐墓葬之中呢?考古发现,
这些长条状丝织品的材质为浅黄色素绢,它和赵伯澐穿着的一件对襟衣服上的衣领衬料相一致;4颗纽襻的质地和颜色,也都和穿在最外面官服上的纽襻相仿。这两样东西,极有可能是衣服的耗材配料,相当于现代备用的纽扣、衬料。这些极不起眼的衬料、纽襻,承载亲人拳拳心意的细节,因考古发掘唤醒了800年尘封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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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赵伯澐对襟衣服局部)
赵伯澐的墓葬算不上奢华,但却也殷实体面。76件丝织品以及投龙玉璧、水晶环佩、沉香等珍贵文物足见其家庭的富贵和他本人的风雅。崇尚佛道的宋代,虽然非常注重“事死如事生”的丧葬理念,但还不至于将居家琐碎的东西当作陪葬之物。衣服衬料和纽襻,这些是无关葬俗的物件。通议大夫(相当正四品)的赵伯澐着官服风光大葬,除官帽、腰带、朝笏等标准配置外,家人为其准备了一年四季的服饰。服饰形制涵盖了袍、衫、裤、袜、鞋、靴、饰品等。使用的面料较为讲究,包括了绢、罗、纱、绫、縠、锦绸、刺绣等丝绸品种,面料有精美的花卉、禽鸟等题材纹样,可谓“花重罗衫,蝶隐绫衾”。这些服饰不仅足以让往生者在另一个世界,体面而优雅地生活,出土的丝绸文物堪称“宋服之冠”。赵伯澐的风雅、格调,可以通过他的服饰以及其收藏品而得以感知。至于他的情感世界,几颗纽襻能否还原出悠远的郎情妾意?正所谓见一叶而知深秋,窥一斑而见全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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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赵伯澐墓出土投龙玉壁,玉璧共49个铭文:“大唐皇帝 昪 谨于东都内庭 修金箓道场
设醮谢土上仰玄泽 修斋事毕 谨以金龙玉璧 投诣西山洞府 升元四年十月 日 告闻”。)
那么纽襻到底是谁准备的?据赵氏后裔赵文喜提供的部分《宗谱》资料显示,李氏所生的三子均有一官半职,长子师迟为文林郎,次子师耕为进士,三子师宫为司理参军。赵伯澐还另有三个儿子,四子师乘(宣教郎)、五子师郢(监举)为郑氏所生;六子师冶为陈氏所生。子嗣功名荣禄,足以让赵伯澐感到光宗耀祖。而在《宗谱》中,郑氏和陈氏没有只字的介绍,而且他们母子都别葬于他处,没有传统中的聚族而葬,故而,郑氏、陈氏不同于正房原配的尊崇名份,该是偏房。按照常规推理,能够想到拿纽襻下葬的,有可能是其中一个多情细心的偏房。可能这位平日关心赵伯澐起居的亲人,终究放心不下,遂将纽襻等物藏于即将永别之人的袖中,仿佛在为一个远足的旅人送行。大悲大恸之后,爱恨别离被埋入地下、深藏心底,让我们见证了一份深沉的爱。小小的纽襻,赋之于体温的“暖意”、脉动的“心跳”,就将它概括成了一个定情之物,如同大云山西汉王墓出土的“长毋相忘”带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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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赵伯澐墓出土的丝织文物)
接下来探究北宋大学士苏东坡的《亡妻王氏墓志铭》。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成之西。其明年六月壬,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轼铭其墓曰: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东坡居士的《亡妻王氏墓志铭》作于北宋治平三年(1066)。作者当时30岁,已由外任调回京师为殿中丞。
墓志铭开头说明王氏的身份和死亡时间、地点和殡葬时间、地点。作者自称已名“轼”,表示恭敬和严肃。“先君、先夫人”是作者对已经去世的父母的敬称。第二段,简介王氏生平,是墓志的主要组成部分。作者先介绍王氏的名字、籍贯和家庭出身,称夫人为“君”,体现互敬互爱。古人认为对长辈和尊者呼名是为不敬,所以非提名不可时,就在名前加个“讳”字。接着交代她出嫁时的年龄和所生儿子之名(苏迈)。以下着重介绍几桩值得传扬的事情:夫人在娘、婆二家侍奉父母舅姑(公婆)“皆以谨肃(恭谨肃恬)闻(名)”。陪伴丈夫在任上的政绩,经常告诫远离父母的丈夫,要按老父亲的教导办事。作者特别举出实例说明王夫人注意来会丈夫的朋友,根据观察所得,分析其人的思想品质,提醒丈夫不要被奸邪谗佞之辈蒙骗。结尾写其享年,“年二十有七而已”,痛惜哀叹王氏的不寿;写作者父亲(苏洵)的话,既表扬了王氏“从于艰难”(就是“患难之交恩爱深”)的高贵品质,又说明遵从父命“葬诸(之于)其姑(婆母)(坟墓)之侧”的理由,读完这段言简意赅的文字,非常自然的,我们对王氏这位善良忠贞的夫人,也就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印象深刻,久久难忘。结尾的“铭”有赞叹,有议论。既慨叹夫人早逝,又以能够尽孝母亲为慰,充分肯定王氏夫人的一生克尽妇道的典范。作者两次大呼“呜呼哀哉(哎呀,悲哀呀),表明自己失去爱妻和贤内助的深切悲痛。全文仅四百余字,却能如此全面而又重点突出地叙述王氏夫人的生平,充分表达了夫妇之间超乎寻常的深厚感情,非东坡居士不能为也!
熙宁八年(1075),东坡来到密州,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梦见爱妻王氏,便写下了那首传诵千古的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江城子·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悼亡词》堪称“长毋相忘”的经典表达。生死永诀、幽明路隔,何况“十年”、“千里”,于时于空,都绝无相逢的可能!“不思量”,故作决绝语,实际上是思量得太深、太苦了;偏生“自难忘”,刻骨铭心,自然推不去、躲不开了。逝者留给生者的是永恒不改的回忆,而岁月却不住地给活着的人添加着憔悴与衰老,“纵使相逢应不识”,这真是生者的悲剧。所以在梦中见到当年临轩梳妆的倩影,词人只有百感交集,泪眼相对了。而“相顾无言”,仍未诉积愫、“话凄凉”,错过了如此短暂而珍贵的机会,词人醒后,又该是何等的惆怅!读者也同词人一样,“料得年年肠断处”,懂得了作者永久的深情与悲哀。
读懂了宋人的“长毋相忘”,我们回到
40年前,英年早逝、被视为天才作家的王小波在一摞偶然得来的五线谱的空白处,以“你好哇,李银河”作为开头,写下了他的第一封情书。
“我对你的爱都是在分别中完成的。”
“如果你愿意,我就永远爱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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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王小波和李银河)
最好的爱是懂得。四十年后,王小波的遗孀、社会学家李银河用“长毋相忘”如此回应:小波,我爱过你,我仍然爱着你,你的一生浸淫在爱之中,这是生命最美好的状态。我也将终生浸淫在爱之中,直到最后时刻,直到生命消失在浩瀚的宇宙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万一灵魂存在,但愿我们还会相遇。
无论是淳于氏、赵大庸、赵伯澐还是王小波和李银河,无论是汉代人、还是宋人,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长毋相忘”。
生命有限,真爱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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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宿白)
谨以此文向主持白沙宋墓挖掘的考古大家、2018年2月1日辞世的宿白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