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良志
宋代一位隐士林逋有《山园小梅》,是一首非常优雅而意涵丰富的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这首诗谈到了小园的妙处,大园可以映照世界,小园可以“占尽风情”。
中国园林普遍遵循以小见大的原则。用中国艺术家的话说,叫做“壶纳天地”。不必华楼丽阁,不必广置土地,引一湾清泉,置几条幽径,起几处亭台,便俨然构成一自在圆足的世界,便可使人“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浣溪沙》)了。相对于广阔的世界以及人们对渺远境界的兴趣而言,园林再大,也是局促的,渺小的,即使是煌煌皇家园林也难以收备万景,与人的远心相驰骛,何况是私家园林!因而园林创造必然会遇到一个远和近、大和小的问题。
中国园林家毫不讳言园林小的特征。如北京大学校园内有一处景点勺园,那是明代大艺术家米万钟的遗园。米万钟是一位有极高声望的书法家,当时人说南董北米,南方有董其昌,北方有米万钟。他的园子勺园,就是取“海淀一勺”之意,这里当时有风烟里、太乙叶(也就是蓬花)、色空天、勺海堂等景点,比如勺海堂,今仍其名,但遗址不存,味道也全变了。当时有孙国光作《游勺园记》,他写道:“大抵园之堂,若楼、若亭、若榭、若斋舫,虑无不若岛屿之在大海水者,无廓不响展,无室不浮玉,无径不泛槎,将海淀中固宜有勺园耶。园以内,水无非莲,园以外,西山亦复如岳莲。”水有莲,而山亦如莲,水莲和山莲连同一体。入清后为郑亲王所有,成为“洪雅园”。勺园处于海淀之中,海淀之名,一汪水称为淀,这里当时也只有一条溪水,名巴沟一条巴沟溪水却要表现对大海的期许,再现大海的浩瀚。以小见大的意思非常明显。无锡有蠡园,我们今天说管窥蠡测,蠡,就是瓢,就是一瓢水,以它来命名,意思很明显:“一勺水就是大海”。
扬州园林多以石取胜,如片石山房,在扬州城南花园巷,又名双槐园,园以湖石著称。园内假山传为石涛所叠,假山的设置,很见特色,溪流逗引着山体,彼此回护环抱,别有风味,山体虽小,有巍峨绵延之势,水流虽细,却似断非断,与山体相激越,有奔腾跳跃之势。这就是这“一片石”的奥秘世界。
扬州有小盘谷,也是以小见称。此园位于扬州城南丁家湾,是清光绪年间两江总督周馥购旧园重建,也是一个以假山见长的园子,园内假山林立,溪流盘旋,山上瀑流泻下,假山的周围奇树盘桓,有一石岩上题“水流云在”四字。真点出了此园的妙韵。所谓“水流心不尽,云在意俱迟”,人的澹荡的心灵,使园林的空间大了,远了,飘渺了。扬州还有棣园,原名小方壶,古人云棣通太音,一枝芦苇,通天地。这样的期许真是微妙极了。
类似以小命名的例子太多了,如浙江天一阁,在宁波城西,占地仅半亩,却万景具备,虽是“一”,但却是“天”中之“一”,以“一”见“天”之大,在“一”中不觉得小,不觉得遗憾。宋明理学所说的“无稍欠缺,充满圆融”,正是此理。
壶公楼,小得如壶一般;芥子园,微小得如同一粒种子(清王概兄弟有芥子园画传);一沤居,细微如河海中的一缕涟漪。……
就是在这微小的天地中,中国园林艺术家却要做更大的梦:他们要在小园中上天入地,尽神通人。一沤就是茫茫大海,一假山就是巍峨连绵,一亭就是吴昊天庭,故人们常把园林景区叫做“小沧浪”、“小蓬莱”、“小瀛洲”、“小南屏”、“小天瓢”。“小”是园的特点,“沧浪”、“蓬莱”则是人们远的心意。壶公有天地,芥子纳须弥,这成了中国造园家的不言之秘。明祁彪佳说得好:“夫置屿于地,置亭于屿,如大海一沤然,而众妙都焉,安得不动高人之欣赏乎。”(《寓山注》)
对于造园家来说,园不在乎小,而在于通过独特的设计,使鉴赏者能够在其景致的引领下,同生烟万象,汇大化洪流。假山虽无真山那样有巨大的体量,但却可以通过石的通透、势的奇崛以及林木之葱茏、花草之铺地、云墙漏窗等周围环境,构成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从而表现山的灵魂。园林可以说是宇宙天地的微缩化,它就是一个小宇宙。园林之所以由小达于大,就在于顺乎自然,表现造化生机。没有这种生机活态,也就没有由小至大的转换机制。这种生机活态作用于鉴赏者的心灵中,使人们产生超出园林自身的远思逸致。而品园者之所以能够在心目中完成这种转换,在于园林中特殊的景点创造,在于品园者和造园家一样,有共同的“文化密码本”,有共通的文化心理结构。这个“文化密码本”就是中国人由近及远、由小见大的哲学思想。
在汉代,中国园林对由小见大的创造方式并未有特别的注意,汉代文化是以大著称的。六朝时随着佛教的深人人心,以小见大的思想逐渐为人们所重视。如南朝庾信有《小园赋》,他自己置一园林,园不大,数亩蔽庐,寂寞人外,故称小园,他非常爱这个小园,水中有一寸二寸之鱼,路边有三竿两竿之竹,再起一片假山,建一两处亭台,就满足了。他说,他并没有感到缺憾,他说:“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坐;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绿墀青琐,西汉王根之宅。真是大有大的用处,小用小的妙处。
中唐以后,园林日趋“小”化。元结诗云:“巡回数尺间,如见小蓬瀛。”独孤及说:“山不过十仞,意拟蘅藿;溪不袤数丈,趣侔江海。知足造境,境不在大。”刘禹锡云:“看画长廊遍,寻僧一径幽。小池兼鹤净,古木带蝉秋。客至茶烟起,禽归讲席收,浮杯明日去,相望水悠悠。”小池古木幽径,都是一个微小的世界,诗人就在这微小的世界安置自己的悠悠广远之思。
白居易对小园有深刻的理解,他是园林美学中以小见大风尚的推动者,他在诗中表达了这方面的思考:
《病假中南亭闲望》
闲意不在远,小亭方丈间。西檐竹梢上,坐见太白山。
《官舍内新凿小池》
帘下开小池,盈盈水方积。中底铺白沙,四隅銎青石。勿言不深广,但取幽人适。泛滟微雨朝,泓澄明月夕。岂无大江水,波浪连天白。未如床席前,方丈深盈尺。
《自题小园》
不斗门馆华,不斗林园大。但斗为主人,一坐十馀载。……何如小园主,拄杖闲即来,亲宾有时会,琴酒连夜开。以此聊自足,不羡大池名。
白居易极力肯定小园的地位,小园的意韵。到了宋代,于精微处追求广大,更成了文士们的自觉追求。宋冯多福有《研山园记》,所记的是宋代文豪米芾的私家园林研山园,他说:“夫举世所宝,不必私为已有,寓意于物,固以适意为悦,且南宫研山所藏,而归之苏氏,奇宝在天地间,固非我所得私,以一拳石之多,而易数亩之园,其细大若不侔,然己大而物小,泰山之重,可使轻于鸿毛,齐万物于一指,则晤言一室之内,仰观宇宙之大,其致一也。”
文人们在小园中获得了乐趣,获得了性灵的提升。北宋秦观有《行香子》词说云:“树绕村庄。水满坡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扬青旗、流水桥傍。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小园也有至乐,因小小园景,收尽世界春光。
周邦彦《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词,却记载着在小园中获得的悠然闲适的情感。词云:“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朱敦儒说,他的小园,就是一个尘寰,一个自在圆足的世界。《感皇恩》词云:“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等闲池上饮,林间醉。
都为自家,胸中无事。风景争来趁游戏。称心如意。剩活人间几岁。洞天谁道在,尘寰外。”这首词写得轻松愉快。
明清以来,追求小成为一种风尚。由无法大,到刻意追求小,可以说是一种思想转换。今存明清时期的私家园林大多是小园,即使像拙政园这样的名园,其实也是个小园。这里我想说说小园的代表苏州网师园。网师园占地约八亩余,还不及拙政园的六分之一,但小中见大,布局严谨,园中有园,景外有景,曲径通幽,花窗透天,非常精巧。这个小园中布置了不少景点,但多而不塞,假山很小,池水一汪,都很小,却不觉局促。中部是园林景区,以池水为中心,彩霞池明净如妆,犹如大块明镜;天光山色、亭阁花木的倒影清晰地映现其中,真是一个小蓬莱。虽局促而别有洞天。各类建筑虽然小而低,但多有透窗、便面以及空空的小亭,人来到这里,往往有豁然开朗之感。虽隔而通透。小山丛桂轩是中心,每逢仲秋,“香凤满轩花满树”,由于轩前轩后是山,产生了香气似积发于移山凹的意趣,虽小而香气远逸。真所谓小园通天,妙香远闻。而轩外花影移墙,园内池中,红鱼点点,优游自在,真将大干世界动的趣味收摄于其中。这可以说是现存中国园林中以小见大的典范。陈从周先生1980年就是仿照网师园内殿春移建明轩,赠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亭阁虽小,但艺术家将它放到天地之中去,汇人到宇宙的节奏中去,所以不小,招风雨,幕云烟,伴春花秋月,收渔歌鸟鸣。这样的园子怎么可以说是小呢?这样的天地怎么能局促呢?心自远,天地自大。地偏又何能阻隔!
郑板桥对小园的体会可以称为一篇美学短文,他说:“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彼干金万金造园亭,或游宦四方,终其身不能归享。而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对此画,构此境,何难敛之则退藏于密,亦复放之可弥六合也。”在一方天井中,居然要弥合六虚,上下与天地同流。这就是以小见大的转换。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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