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一个不怎么知名的诗人叫王建的，写过一首《十五夜望月》的诗，其中有一句“冷露无声湿桂花”，我窜改了一个字，信笔随意，说说冷雨，说说桂花。
今年，时序到了农历九月末，晴了很久的天突然不好意思了，开始下起雨来，这一下，淅淅沥沥，纷纷扬扬，几天，甚至十几天不歇口气，没完没了得像个缺少脾性的人，小县城终日笼罩在一片雾雨霏微之中。原先的酷热仿佛突然被谁抽走了，天地之间留一片空寂，但短暂得很，像一个惊愕的表情，然后，一把冷风一把冷雨塞进来，搅得满城清寒。温度计也不再骄矜，噌噌地狠往下降了一大截。面对久别的雨，人们先是欣喜，然后是烦躁，渐渐地，也跟着没了脾性，出门就闷着头找伞，说起话来都是嗡声嗡气，有一句没一句的。
单衣单裤是出不去了，受得了斜风细雨，也挡不住那一股凉意，贴着肌肤，渗进骨头，逼得人不住地打寒颤，抖起一身难看的疙瘩，而以这种方式御寒，细想来真是十分滑稽。摩托车的挡泥板去年就坏了，一直没去修，碰上雨天，骑在路上，水花在车前“噗噗”地溅起，若是夜行，开起车灯，水花在灯光里跳跃蹿动，像一支桔红闪亮的焰火，倒也颇为好看，但速度稍快，高溅的泥点就飞落到了身上，瞬间留下斑斑吻痕，又令人恼恨不已。几天雨下来，满世界都是湿嗒嗒的，连走廊和过道也是水渍淋漓。台阶上，脚印，枯叶，纸片儿，昆虫的尸体，像一小股溃退的残兵败将，余悸犹在，凌乱不堪。
这时，幸亏还有桂花。
说实话，桂花真俗，当有人谈及它时，我的第一反应总以为是在说一个乡下女人的名字，那种田间地头、屋里屋外常能遇见的女人，你看到的是她们的忙碌，谈笑风生，精明能干，你看不到的是她们隐藏的寂寞与哀伤。“张越访谈”里就有这样一个女人，录节目那天特意穿着鲜艳的衣服，坐在院子里，谈她的生活。山里出生，没读什么书，没出过远门，很早嫁人，然后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担起所有的家务，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但生活的重心都是别人，没有她自己。她说，痛苦来自于还没有完全麻木。她还说，很想做一回自己，很想做一回真正的女人。她很沉稳，也很健谈，表述非常准确，可见说出的话在她心底翻腾了何止千遍万遍。张越话很少，而我们，更只有沉默。如果她不是出生在山里，如果她不是那么聪慧，如果她从没有倾诉的欲望……我暗暗为她喝彩，同时又担心这次访谈经历会带给她更大的压力。因为我知道，并没有人能真正帮得了她。
近几年，县城扩建，我居住的城南新区除了楼房、道路日新月异外，还突然多出了不少桂花树，这对我而言，实在是一份太大的惊喜。于是，一年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出了门，到处都能闻到桂花的幽香，在鼻底掀动小小的波澜。
一天傍晚，撑着伞，经过办公楼前的广场，广场上坑坑洼洼，积水很多，让人不时停驻观望，然后或跳跃或迂回前进。就在这时，冷风拂过，带起了桂花的香气，和着雨，花香更显温润、馥郁，沁人心脾。我不由得再次站住，抬眼张望，暮色苍茫，什么也看不真切，只感觉远处零零落落地有人在走动，桂花树在哪里，不知道，花香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冷雨隔开了世界，将你孤立起来，惟有那一缕幽香萦绕不去，亲近着你，温暖着你。此时，依靠想象，我看见了那一串串细碎的小黄花，在雨雾笼罩下，在枝叶深处，湿漉漉的，随风晃动，散发香味如暗潮奔涌。
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时，我还在读初中，正是生理学上所说的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也如一本书上写的，处在“会酵发一种无端的忧伤”的年纪，许多事情已经懂了，但生活之门并未打开，我感觉自己经常孤零零地留在漫长的时间里。一天，下着雨，父亲从外面回来，等他将雨衣在门后挂好，我才注意到，他手里夹着一枝桂花，我睁大了眼睛，没错，真是桂花，米粒大小的嫩黄色的花朵，几片修长的绿叶，沾着细密的水珠。人届中年，整日忙于工作的、严肃的父亲在雨中摘回一枝桂花，我反复地想到这个场景，充满了惊奇。父亲满屋子找玻璃瓶，找到了，插上花，摆放在墙角的音箱上。空气中隐约有芬芳轻漾，房间里光线变得明亮、斑斓起来。小小的桂花像世界一个纯净的梦。而窗外，雨声疏落。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胸中涌动阵阵复杂的感情。我开始察觉出少年时代的混沌不堪，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便再也无法坐视不理，我对自己满怀鄙夷，并急于摆脱。我突然想尽快成长，去发现和感知得更多，去了解成熟与从容是怎么回事。那一瞬间，虽然懵懂，我内心已冲撞着新生的渴望。
现在，如果要我说的话，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生活中偶尔出现的宁静、馨香的碎片便总能强烈地吸引我。它光彩熠熠，令我心驰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