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说自己不到40岁的年龄,经历了80岁的痛苦,一位做杂志的朋友嘱我写一篇《痛苦的经验》，我答应了。觉得自己别的经验微不足道，“痛苦的经验”数也数不完。而且一向总以为写痛苦较写快乐容易下笔，总不至交不出卷来的。
　　
　　 于是，我静下来仔细想，忽然发现在记忆中竟找不出什么值得一写的痛苦的经验。
　　
　　 这个发现令我大感意外。
　　
　　 虽然刚进中年，生活中还没有体验过一帆风顺,一次都没有,受病痛折磨的童年，学业上的挫折，母亲的亡故，穷困的日子，家道中落,事业的波折，背景离乡,数次与死亡搏斗,以至心灵上的折磨等等。这些经验，在平常想来，件件刻骨铭心,用“痛苦”二字都难以表达。可是，当我提笔想写它们的时候，却发觉它们的分量都不够了！
　　
　　 童年里，曾有过不少被亏待、被埋没、被委屈的印记。有数不清病痛的经历,但是，年湮代远，时间的烟雾软化了它们，使它们仅仅以“故事”的姿态在记忆中偶然浮现。它们早已不痛苦了，连疤痕也几乎平复了！
　　
　　
　　 那么，学业的挫折该是件痛苦的事了吧？何况我当时又是那样地抱着对前途的热忱！
　　
　　 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因为身体,被拒之门外,别说是一类大学,就是三类也难进去,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被告知没培养的价值!眼看上学的权利被剥夺了,我父亲忍辱负重,生平第一次为私事求人,没有选择的权利,进了自己最不喜欢的大学,学了最不喜欢的专业.
　　
　　
　　 大学毕业时,母亲亡故，那是一个极其痛苦的经验，是难以名状的痛苦经历,差一点以我的生命为陪葬,但是，过去了十六年,经历了许多生死离别之后,终于想通了,世界上又哪里有几个人有幸不去经验这项痛苦呢？生死也是自然的事，当时即使悲励，也止于是当时而已。
　　
　　 之后家道中落,在贫困的日子中挣扎了许多年,一路走来,我学会了容忍与坚强.
　　
　　 我到现在也仍是不大明白，为什么当初我能那样坚强地面对生活,轻松地对环境的变迁逆来顺受！不但逆来顺受，而且很乐观的顺受。我似乎真的有着如胡适先生所说的“不可救药的乐观”。在逆境中，我利用最贫乏的条件，给生活找到值得快乐的意义。我毫无理由地相信，总有一天会峰回路转。至于那一天究竟有多远，我从未去担心，也从未去焦急。我似乎是个最具耐心的等待者。我很能等待，也很能忍受等待过程中的种种烦心的干扰。而最奇怪的是，在当时，我似乎也并没有觉得那过程事实上是那样的令人烦心。我并没有接受什么提示，如“你要走完盘旋曲折的山路，才能达到目标”之类的话。这些话是我后来才领悟的。而当时，我只是自然而然地把目标放在心里，而我自己却在无望的现实中很起劲地生活着。
　　
　　
　　
　　 我很少不把痛苦看做文章的。一切的痛苦，即使在我心中激荡最烈的时候，我也无法制止自己想要把这痛苦编一个故事的冲动。虽然，我并没有写出多少个故事，但那痛苦却就在我打算把它写成故事的那一刻，离开了现实，而终于淡去，离远了。
　　
　　 或者，这就是“人生如戏”这四个字给我带来的好处。我太喜欢让自己置身事外，把自己的遭遇当做“戏”去欣赏了，所以，我和“痛苦”之间，就总隔着一层幕。当这幕开启时，我知道它是戏。这幕落下时，我就只剩下一阵怅惘的感觉。甚而有时候，我还觉得，像恋爱之类的戏，即使再痛苦，也掺杂着快乐和美丽。让我真正为恋爱去痛不欲生，我想，我是不会的。那么，当然也就无法把这方面的经验写成痛苦的经验了。
　　
　　 那么，除此之外呢？
　　
　　 像事业、病痛之类，我敢说，我真的不是一帆风顺的。事业，我曾两度放弃过我好容易理出头绪的“事业”。一次是由于机缘，一次是由于糊涂。以一个把事业当生命般热爱的人来说，那该也是够大的痛苦。此外，像父亲的破产，弟妹的问题，身体上的病痛,以及父亲的离去之类，其值得刻骨铭心之处也并不少。可是，这些痛苦，都已经被“征服的快乐”所取代。如果这些痛苦不是那样的不易克服，我也许没有机会尝到这许多克服它们时的快乐。
　　
　　 既然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把已经在记忆中消失了的痛苦，再拉回来去刻画它，会使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说谎。
　　
　　 我真的没有想到“痛苦”竟然是这样容易消失的东西！我痛苦过，而且非常认真。可是，现在，我忘记它们了，我想不到自己这样健忘。
　　
　　 “忘记”似乎不是一件好事。不但不是好事，而且它意味着对自己经历的一种“忘恩负义”。但是，“忘记痛苦”却似乎是上帝给人们的一种恩赐。我相信，人们大概都是容易把快乐记住，而把痛苦忘记的。至少，我认为人们应该练习把快乐记住，把痛苦忘记才好。何况，如果我们终于克服了痛苦，而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界，那痛苦就未尝不是催逼激励我们的一些功臣。如果不是我们那样地希望战胜痛苦，我们身心中的许多潜力也许就始终没有机会被发掘了。我们也许就没有机会多到几处“柳暗花明”之后的“又一村”去倘佯游逛了！
　　
　　 有人说，痛苦是深沉的，而快乐是浮浅的。
　　
　　 我不知道我此生至今为止是深沉的时候多呢，还是浮浅的时候多。但是，我真怕我之所以总喜欢记住快乐而忘掉痛苦，是由我的浮浅所致。
　　
　　 痛苦的经历太多太多,真正改变自己心性的就是这些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写到现在不知道该感谢还是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