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生严酷的令人唇寒齿冷，谁的力量创造出的奇迹如光芒一样始终环绕着你呢？
      是母爱。母爱。
      最考验母亲精神的是家有个瘫痪的孩子，这样的家这样的母亲，注定一生负累，注定绝望希望并存，愁惨与泪水相伴，心痛和不甘心永随。
      我病残这30年，母亲生命最繁茂应该最怒放盛开的年华，都随我的残疾一起陪葬了，因此改变了许多人的性格命运。母亲却无悔无怨，并常说：不枉费世上一次，这一生的过程经历的那些非言语能道尽的艰苦，实在很珍贵，把很多疼尝到了，把很多苦经历了，还有什么不可以面对的呢？
      我最感叹母亲的就是在压顶的灾难面前，不退不缩，迎面直对的那股勇气。
      30年不算短的岁月，点点滴滴那些温暖的细节象刀一样镌刻在心灵深处。离我最近的哪个人，她承诺是她一世的坚守，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
      13岁，蓓蕾般芳菲的年龄，却被突如袭来的疾病摧毁了，手捧那些死刑犯般的判决书，断然喝令一声已经没有了希望的时候，母亲的眼泪里分明滴落着血珠。不感相信她那个乖巧懂事聪慧又极爱舞蹈的女儿从此要与世隔绝，从此被打入另一个缺少阳光的世界。
  常常的，母亲声调如羽毛，时时早我耳畔絮絮的叨念着我5岁至10岁时怎样的跳舞，怎样地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无师自通地自编自舞着心中的童话，以舞为童年的全部内容，后悔着没有照相机可以拍下我跳舞时的身影。她在我身边就那么沉浸在回忆中，不停的诉说着，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一段时间，母亲像失去阿毛的祥林嫂，见到左邻右舍的人，便停下手里正在作的活，眼神哀伤的絮叨着她孩子的一切。讲着讲着，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纷纷滚落下来，使正倾听的人也眼泪婆娑，默默的叹息着走开。母亲边原地那么站着站着，回不过来神似的，迷茫无助地望向空洞的远方。
      人们也许读不懂母亲心底那种彻骨的疼痛，无奈的焦虑，但是母亲从没在我面前流露过半点不耐和厌烦，以默默的陪伴帮我度过那个非常时期。

  瘫痪以后，母亲常说：命运犹如皮草，有光滑美丽的一面，就有粗糙丑陋的一面。把自己当成一只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时，心里面便淡然许多，只因你太香甜太芬芳了，天妒红颜，你是上帝带到人间最好的礼物。常常这么暗示自己，往后的日子会轻松起来。
      天天被禁锢在床上，只能够望着墙，望着窗外的树木或轻絮飞扬或枝枯叶落，方知道春红秋黄的四季过了一年又一年。瞅着母亲黑发中添增了几缕华发，日渐佝偻的背影，还有一如既往的关切期待，不厌其烦的去治疗，不放弃希望地煎着中草药……

   我藏在黄昏的暮影里泪流满面。一个人如果无知，就没有痛苦与哀愁，但是无知本身也是人最大的痛苦，我被派来人间就是来承受一切的吗？并以受难的躯体验证生命的纯粹和真实。内观自己，不管是输是赢是生是死，姿态都要那么美丽。想到母亲从16岁就开始当起38口之家的顶梁柱，把那些零碎的日子挑起来，照料老人，照料弟弟，侍弄田地的岁月，耗掉了母亲十年青春。曾经一起的日子突然因我的残疾变成愁云惨雾熬不到尽头的折磨时，我咬破嘴唇。眼泪一次又一次的硬生生的逼回眼窝，吞进内心。这不幸如黑夜罩下的暗影，轻易的粉碎了我当舞蹈家的理想，剩下这半条命还有什么意义吗？我决绝的要跳进另一个世界的灰暗中，不想再用虚弱的生命抵抗死亡的狰狞，不愿再拿母亲的岁月为我做无用的陪伴，牺牲许多人的精力。能活下去固然要活，不能活，死又何妨？做好了诀别的准备。 

    躺在床上，眼睑沉重的睁不开，眨眼的力气似乎都耗掉了。静静细数心脏的脉动。时间过去了多久不知道。我看见白色的羽毛在眼前瀑布一样的掉下来，自己置身与这样的场景中，很象小时侯看见如鹅毛大雪，几米之外的景物也看不清，都幻成了白……
      耳畔隐隐约约传来细如蝉翼的声音，是母亲不断呼唤我的名字，然后感觉到被人抱上车往一个方向走。四月末的风不时吹拂在脸庞，脑袋似乎有些清醒，望着树梢不断的倒退，春天里特有的野外的风暖融融的象母亲的胸怀，天空漂浮着一朵朵白云，树木泛绿山草凄凄，坡上点缀着无名的花象星星撒播，树丛中不时掠过不知名的小鸟。寂静的山林散发着田野那种春天的芬芳。被母亲扶着卧在让阳光照射着暖烘烘的石板上，心象白云一样自由，原来周遭是这般美好，开阔敞亮，原来自己真的不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去死，只是多吞服了20粒安定片，想让自己长久的大睡一觉。所有的愁云惨雾顷刻间瓦解了，周身象脱掉了一层厚重的铠甲般轻盈而轻松的舒展开来，这就是解脱的感觉吧？它远比死亡美好，远比病痛欢欣。原来有时候绝望也是人生一条路啊，不惧命运残酷的人，才能看到绝望之顶之后的风景。唯有爱存在，唯有母亲存在，这样永远下去该多好啊。凡俗的忧虑、躯体的伤痛、前途未卜的迷茫，都被远山林木的芳菲涤荡着。母亲说只要没死不想真死就有抬头的机会，不是吗？可是母亲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难道清醒不是一种更可怕的残酷吗？
      一些逼真的现实，必须由我直对和接纳，必须让我来破译命运的谜底，也许一个人，在自己成长过程中都饱尝了各种痛苦尝试了各种自杀式。
      这次郊外之行，渐渐稀释了我狭窄的心胸，拓宽了对生命审视的眼光，将那一意孤行的坚持求死埋葬在向阳山坡，仿佛一个定数，我的冲动偏激退潮般化为平静，月亮在云层的缝隙间撒下清辉，仿佛做了一件不真实的梦。
      回到现实，每每触及母亲含忧藏愁的眉宇，心上一股酸楚在涌动。母亲的心有多大？这个爱女儿胜过爱自己的人也许没有多复杂又多哲学的想法。那些来自深夜发自内心的叹息声，只有我能感受到，那夜半淌自血液里的泪水，只有我能看见。青丝熬成白发，熬成母亲最后的不忍；守护着她的女儿，踩灭我心灵最后残留的那么一丁点自杀的念想。每每期盼着，无言的期盼着，等待我拯救自己，相信奇迹。
      时光流淌，人生不能重新预演一次，但拼尽了全力让精神屹立起来的过程，那又该是怎样的流血淌泪扯肺裂肠的历练啊？我象雪原的藏獒深入狼群般拼杀。在四面围剿的死亡瘫痪麻痹孤独冷酷的现实中，成功突破防线胜利逃出。母亲或许没有料到看到。那以后的几年中，尽管死亡的阴影一直鬼魅般跟在身后，前前后后那几次手术，让我明白生命是一个一个碎片组合成一座整体，那些生命的碎片因不完整而呈现出残缺的美丽并且是永恒的美丽，散发着和谐的华美之光。痛苦使我更清醒之外最大的收获是使我更具才华，象一个即将飞翔的天使，演绎着惊心动魄的绝望与觉醒，以全心的面容展开生命的华彩。
      也许一个人跋涉很久很久未必寻到生命的绿洲。我经历了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从冥界又升入凡间后彻悟什么了。我不愿提起或想起病中的惨容和痛不欲生，要尽快结束生命时的冲动，不想记着跨过困境走出自我空间后的奋斗所拥有的一切，经历了别的女人都没有过的经历。成长、婚姻、儿子、事业……泪有悲有乐有甜有苦。那些戕害我温润情感的冷酷丑陋自私浅薄渐渐让我洞穿世事，羽化成平静从容荣辱不惊的决定。
      真的，非常欣赏曾看到的那一段话：其实在生命的荒漠里，死是另一种升的升华，死未必是人生的落幕，却恰是进入另一个生命循环的序幕。落进冰冷墓地的爱在慢慢闭上眼帘之前被轻轻唤醒……每读到此，眼前都要飘起一层泪雾，长期以来饱受疾病的折磨承受太多来自生命本身的痛苦，还有我看得比生命更重的感情，所爱的亲人友人给我生存的支点，我所有快乐欢悦幸福的体验都与之相连。我很享受这份苦痛。痛，证明生命仍鲜活。
      那一天，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弥漫了我整个小小空间，我在更为狭小的屋里写着一首呈现给母亲的诗：

       母亲
      一想到母亲/夺眶而下的是滴血的感觉/无可名状/那每一缕白发的滋生/都是我大难不死之痕/灯下垂着眼帘/都能够使我心疼/是我挺于母亲的肩膀飞翔/氧气一样营养我的血液/
      此生此世/我伏地为泥/为康乃馨年年开放/为你脸上皱纹的消失/让我跪地为羔羊/盛装你生命的秋天/
      那年那月/走过一生最长最美的一天/捧着婴孩一样稚嫩的心/单薄的衣衫温暖了一九六四年的风雪/
      象冬天的白梅/母亲的头发全白了/这似乎于一种思想/肃然起敬/我心怀无语的恩情回首望见母亲/安详的走路/
      哀伤和幸运一起伴随，认真对生命美与善的理解。在母亲已经微驼的腰身后，女儿超越了残缺，她用挺进的双轮，抬高了头颅，看到了生命尽头无极的快乐，他的心灵世界让人感受美丽的真实。她是母亲的内心树林里一株挺拔的桦木，婷婷而立。让我伸出双臂呈给你在沦陷的时候，作为不倒的旗帜高扬着。我明白：死亡盘根错节地虬扎在生命这棵树上，爱都如中流砥柱，任由时间的潮流冲刷摧击，俨然如磐石屹立在人生的旅途中，播下一片片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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