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契诃夫《农民》笔录
(2011-02-10 08: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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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莫斯科有个客栈名叫“斯拉夫商场”,“斯拉夫商场”客栈里有一个仆役叫尼古拉·奇基利杰耶夫,他生病了。他的下肢麻木,行走非常困难,所以又一天他的手里托着一个盘子,在盘子里盛着一份火腿烧豌豆,他沿着过道走,突然绊了一个大筋斗,连火腿烧豌豆带人一起摔倒了。他只好辞去了职务。他在求医治病的过程中,花光了自己和太太的所有积蓄,他们已经到了难以维持生计的地步,再说没有事做也实在无聊,于是他就决定应该返回故乡,回到农村去。在家里不但养病方便些,生活上也便宜些。俗话讲“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
尼古拉和奥莉加看来一眼就清楚了这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可是彼此都没有说话。他们默默地放下包袱,又默默地走到门外,到大街上去了。他们的房子位于村头第三家,看上去是最穷困、最破旧的一所了。第二家也好不了哪儿去,但是尽头的一家却有着铁皮屋顶,窗子上挂着洁白的窗帘。这所木房孤独地立在那里,它的四周没有围墙,那是一家小饭店。所有的农舍都排成一行,整个小村子安静而沉寂,每户人家院子里的柳树、接骨木和花椒树都伸出墙来,有一种快乐的景象。
在农民住房的后面,有一道直陡而险峻的土坡,它通向河边,坡上这里那里的黏土中露出一块块很大的黑石头。在这些石头与陶工挖出的土坑之间,有很多弯弯曲曲的小道,成堆的陶器碎片,有的是褐色的,有的是红色的,遗留在那里。山坡下面是一片宽广而平整的绿油油的草场地。草场已经被人割过了,此刻只有农家的牲畜在那里游荡。那条河离村大约有一俄里远,清澈的河水在绿树成荫的优雅的河岸间蜿蜒而去。河岸的对面又是一个广阔的草场,草场上有很多牲畜,成排成排的大白鹅。穿过草场,和河的这边相似,有一道陡坡爬上山去。在坡顶上有一个村子和突起五个拱顶的大大的教堂,稍微远一点是地主的一个美丽的庄园。
“你们这个地方太美了!”奥莉加一边说,一边对着教堂划十字,“上帝啊,多么宽广啊!”
正在这时,教堂里的钟声响起了,召唤人们去做彻夜祈祷(这是星期天的前一个晚上)。坡下的两个小女孩,抬着一桶水,她们转过身去望着教堂,仔细倾听着那古老的钟声。
“这会儿‘斯拉夫商场’正在开饭呢……”尼古拉沉思着说。
尼古拉和奥莉加在陡坡的边上坐着,观赏美丽的落日,看金黄色和绯红的天空如何映照在河面上,映在教堂的方格窗子上,映在四野的清新空气中。空气柔和、安静、说不出的安静,这一切在莫斯科是从来没有过的。太阳落山了,一群群牛羊哞哞地、咩咩地叫着走回村去,鹅群也从对岸飞过河来。然后四下里又安静了。柔和的亮光融解在清新的空气里,幽暗的暮色迅速地降落下去。
此时尼古拉的父母,两个瘦弱的、驼背的、掉没了牙的老人,身材一样高,回家来了。两个女人,儿媳玛丽亚与菲奥克拉,白天在对岸地主家做帮工,现在也回家来了。玛丽亚是哥哥基里亚克的夫人,有六个孩子。菲奥克拉是弟弟杰尼斯的夫人,有两个孩子,现在杰尼斯在外面当兵。尼古拉走进木房时,看到全家的人,看到高板床上、摇篮里、每个墙角里那些蠕动着的大大小小的身体,看到两位老人和女人们怎样把黑面包泡在水里,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他就思忖道:他,一个身体有病的人,一分钱也没有,回到故乡来,而且带着亲人们,他做错了,做得大错特错!
“基里亚克哥哥在哪儿?”与他们打过招呼后,他向人们问道。
这时他父亲说:“他在一个商人家里做看守人,给人守林子。他是个很好的庄稼人,就是酒喝得多了点。”
“他是个不会挣钱的人!”老太婆埋怨说,“我们家的汉子命都很苦,从不拿别人的东西回家,反倒从家里往外拿。基里亚克酗酒厉害,而老头子呢,也认得那条上小饭店去的路,这种罪孽也不用瞒了。使得圣母娘娘生咱们的气。”
……
这时尼古拉已经从老人嘴里听说,玛丽亚害怕和基里亚克一起住在树林子里。因为每次他喝醉酒时,回来就找她打闹,毫不留情地对她进行毒打。
“玛—玛—丽亚!”叫喊声从门口向这边传来。
“亲人们,看在上帝的面上,救救我,”玛丽亚费力地说,她喘着粗气,仿佛泡在冰凉的水里一样,“救救我,亲人们哪,救救我……”
小木屋里的孩子很多,他们都一起哭起来。萨莎看着他们都哭了。先是一声醉醺醺的咳嗽,然后有一个身材高大、满脸黑胡子的农民,戴着顶冬天的破帽子走到木房中来,因为小灯射出昏暗的光,他的脸很模糊,显得很吓人。此人就是基里亚克。他走到妻子面前,举起胳膊,一拳头打在她的脸上。她没叫出一声,被打昏过去,一下子倒在地上,她的鼻子里马上流出很多血来。
“真不害臊,丢人,”老头子嘟囔着爬到了炉台上面,“还在客人面前!造孽呀!”
老太婆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弓腰驼背,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菲奥克拉不断地摇着摇篮……很明显,基里亚克感到自己很让人害怕,心里洋洋得意,索性一把抓起玛丽亚的手臂,把她拖到门口,为了显得比往常更凶,就像野兽一般大声喊起来。可是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有客人在,就停止了。
……
每当基里亚克喝醉后就头痛得厉害,在弟弟面前他感到很不好意思。
“这伏特加可真害人。咳,我的上帝哪!”他摇着他那很痛的脑袋,嘟哝道,“你们一定要看在基督的面上,亲兄弟和亲弟妹,宽恕我才好,我自己也很难过。”
……
区警察局局长先在小饭店里住下,他“赏光”喝了两碗清茶,然后徒步到村长家里,村长家门口的附近已经有很多欠缴税款的人等着了。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虽然很年轻,他只不过三十岁多一点,却十分严厉,总是帮着上级说话,实际上他自己也很穷,也总不能如期纳税。显然他很愿意当村长,喜欢意识到自己拥有大权,这权力就是严厉,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显示出这种权力。在全村开会的时候,每个人都怕他,听他的话。有的时候,在街上或者小饭店附近,他会突然向某个醉汉高声呵斥,把他的手反绑着,把他关进禁闭室里去。甚至有一次他捉了老奶奶,把她拘留在禁闭室里,禁闭了一天一夜,就是因为她代替奥西普莱开村会,还在会上高声大骂。他没有在城市里生活过,也从来没有念过书,但是他不知从哪里学来各种各样文绉绉的字眼,爱在言谈中用一用。人家尽管不能经常听明白他的意思,倒也因此而敬重他。
……
啊,这个冬天怎么这么冷啊,如此漫长!
圣诞节过后,他们家的粮食已经用完了,只能去买面粉。基里亚克如今住在家里,每到傍晚都有大吵大闹,使得人人心惊胆战,到了清晨又由于头痛和羞愧而痛苦不堪,他那个样子真令人可怜。那头饥饿的母牛一直不停的哞哞哀叫声从木棚那边传来,叫得老奶奶与玛丽亚的心都快碎了。仿佛是故意为难似的,天气一直非常冷,到处是厚厚的积雪与高高的雪堆。冬天持续得很长。到了报喜节(基督教的节日,听说天使在此日告诉圣母:耶稣快要诞生了),还刮了一阵真正的冬天的暴风雪,在复活节后的一周内又下了一场大雪。
可是无论怎么样,冬天总算过去了。到了四月初,白天变得温暖,夜晚依然寒冷。冬天还是不肯让步,但是暖暖的春天终于击退了冬季。于是,冰雪融化,河水奔流,百鸟齐鸣。河边的绿草场和灌木丛被春潮淹没了,从茹课沃村直到河对岸形成了一片泽国,一群群野鸭在水面上时而振翅飞起飞落。春天的落日像火一样,映红了满天的云霞,每天傍晚都出现一幅不同寻常的新的图画,那样美妙绝伦,以后当你在画面上见到一样的色彩、一样的云朵时,简直就令人难以相信。
仙鹤飞得非常快,发出哀伤的叫声,声音里仿佛有一种召唤的语调。奥莉加在斜坡的边上站着,久久地注视着这片泛滥的春水,看着太阳,望着那明亮的、好像变年轻了的教堂,她不由得流下了眼泪,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急切地想从这里离开,随便到什么地方,哪怕到天涯海角也行。家里已经决定,让她重回到莫斯科去当女仆,让基里亚克和她同行,谋个差使,去那里谋求个看门人或者雇工什么的职位。啊,走得越快越好!
等到路干了一些,天气暖和了一点,他们就准备行装动身上路了。奥莉加和萨莎每人背上背着一个包袱,脚上穿着树皮鞋,天刚亮就出发走了。玛丽亚也出来,为她们送了一程。基里亚克由于身体不好,还必须在家呆上一个礼拜。奥莉加面对着教堂最后一次划十字、默默地祈祷。她记起了自己的丈夫,可是没有哭,她的脸皱起来,如同老太婆一样难看极了。这一冬,她变得更瘦了,更丑了,头发有点变白了,脸上再没有平日那种可爱的笑脸和快乐的微笑了,在经历了丧夫之痛以后,仅有一种悲痛的听天由命的神色。她的目光变得有点迟钝、呆滞,仿佛她耳背似的。她对离开这个村子与这些农民有点恋恋不舍。她回忆起抬走尼古拉时的情形,在一座座农舍旁边都有人在做安魂祷告,大家对她的悲痛都表示同情,陪着她哭。夏天和冬天,常常有一些时日,这些人生活得似乎比牲口还要糟,同他们在一起生活是十分可怕的。他们是那么的粗鲁、撒谎、肮脏、酗酒;他们不友好,总是吵架,由于他们彼此不是尊重,而是彼此害怕、彼此猜疑。是谁开小酒店,将老乡灌醉?农民。是谁把村社、学校及教堂的公款挥霍掉,把钱换酒喝了?还是农民。是谁偷邻居的东西,放火,为了一瓶伏特加在法庭上作假证?是谁在地方自治会和其它会议上第一个出来反对农民?还是农民。的确,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是非常可怕的,但是他们毕竟是人,他们和常人一样也会感到痛苦,也会哭泣,并且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一件事是不能找到使人谅解的理由的。沉重的劳动弄得他们到了晚上就腰酸背痛,严寒的冬天,粮食收获太少,住房拥挤,但是没有人肯帮助他们,哪儿也都得不到帮助。那些比他们有钱有势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帮助他们的,由于他们自己就粗鲁、撒谎、酗酒,骂起人来照样很难听。那些小官和地主管家对农民就像对待流浪汉一样,甚至他们对村长和教会的长老谈话也只称呼“你”,自以为有权利这样做;再者,那些贪财的、贪心的、放荡的、懒惰的人到村里来仅仅是为了压迫农民、掠夺农民、恐吓农民,哪里能谈上对农民救济或者树立良好的榜样呢?奥莉加记起冬天基里亚克被逮去挨打的时候那两位老人的悲悲凄凄、忍气吞声的神情。啊,那是多么可怜而屈辱啊!现在,她可怜所有这样的人,为他们感到很难过,因此她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再瞧一瞧那些小木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