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之后，白衣女子来告诉我们道长在二楼的小茶座等我们。

    在我从草地到二楼茶座的路途中，我想起在我五、六岁时候遇到的一件事。请允许我在这里说一说我当时想到的，虽然在现在说起来似乎有点八卦。

    那时我住杭州的山区，幽远，宁静，我脚下的土地是几百年前宋城的遗址。我们小孩只要坚持用吃完冰棍的小棒棒刨挖黑泥地，常常会挖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我就挖出过若干个食指大小的小瓷瓶。我们的住房是连排的木屋，最后两排的木屋几乎连接了山体。在距离整个居住区不到一公里的山林里，有大片无名的坟地。说这些只是为了表明：我童年生长环境的古朴，自然，一些奇异的事情更有发生的依据。

    后排木屋的邻居里面有两家相邻的老太太，相伴了大半辈子、也吵了大半辈子，从这家倒水是不是流到那家门前了，他们的鸡是不是跑到那个他们的院子里去吃菜了……一切的琐事都有在今天看来非常可爱的争吵。那一天又为什么事吵架了，闯了大祸：其中老太太一个因为生气突然死亡。去世的这家是一个安徽老太太，当晚，她的邻居山东老太太就病倒了。半夜开始说胡话，居然完全是去世安徽老太太的口音和语气，说的胡话全部都是骂人和指责，数落着是自己——病倒的山东老太太的种种“罪行”。大家都说山东老太太魂附体了，用死人的声音骂自己。两家人都在屋子里面，又解释又劝导，无效。直到请来了山上庙里的一个大和尚。大和尚牵来了一条大黄狗。大和尚哇啦哇啦念经，然后大黄狗冲着一只柜子底下狂吠。老太太似乎睡着了终于不再用安徽话骂人。周围的人都说“那个死人的魂就在柜子底下……”之后的记忆就模糊了。从此我认为人的灵魂是一个纽扣一般可以滚藏到柜子底下去的小东西……

    道长坐在咕噜冒热气的茶桌边弄茶呢。不眠夜和胖子已经在了，不眠夜还在缠着道长谈论糖尿病的历史和当今，神色畅然，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茶香袅袅。

    我：“不眠夜，我想问问道长灵魂的事情行不行，道长？”

    道长笑：“又是灵魂？”

    我讲了我小时候遭遇的那件事。

    胖子与不眠夜：“这样的事情很多……”也讲了他们见过的、听过的事。不过确实，如果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听着都相当的八卦，相当的“迷信”。

    道长：“你们老是问灵魂。这个话题让人感兴趣，实际上是人人都想知道自己的来路和去处。这个问题也确实困扰了很多人：我们从哪来，我们又将回到哪去……

    “是的。”我承认。

    如果真的没有灵魂，人生将是一个多么匆忙、脆薄得让人恐慌的薄膜……

    道长：“我昨天已经讲过，在修行过程中能够体验到生命在各个层面的存在形式中‘灵’、‘魂’的意义。这都是必须经过修行才能真正了解的。”

    不眠夜：“有灵魂是不是就有转世？”

    道长：“转世的是因缘。用庄子的话说就是‘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矣’。科学终有一天会证明，人生的展开和结束其实是一种因缘的轮回和安排。

    “如果有转世，”不眠夜虔诚地指着自己：“我还是我吗？”

    道长：“问题就在这里，很多人太把肉身当我了，都以为‘我就是我’，其实‘我’是由无量因缘和合而成，一分钟都不能独立于天地万物之外的。肉身的我不是‘真我’，离了肉身的‘我’却又无法找到‘真我’！”

    我：“那也不能说这个身体就不是我啊，难道我依靠我的感觉来感受的时候，我还不是我吗？”

    道长：“确实你不完全是你。”

    不眠夜：“这太玄了吧，道长，我有意识，有感觉，我虽然渺小，但是我确实是依靠这个微不足道的自我意识存在着的，怎么能说我不是我呢？”

    我：“是啊，如果说我不存在了，死亡了，这个世界也就不存在了，我怎么不是我？”

    道长：“当你知道你是无量的时候，当你了解死亡的时候，你就不仅仅是你，生命也不是这么孤立的……”

    不眠夜：“难道我们的生命也像是一架机器上的小小螺丝钉吗？一个整体上面的微小部件？原子？”

    道长非常认真：“你说的不全对，但是，你应该是由原子构成的吧？你生命——身体里面的原子，它怎么知道有一个你的存在呢？原子小到什么程度呢？它如果从你的身体跑出来，你都没有任何的感觉，它也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它太小了；你的身体需要依靠有多少原子的堆积，然后形成为一个你？是你为了他们而存在，还是它们为了你而存在？”

    不眠夜急迫：“这是两回事，道长……”

    道长：“对原子而言，肝脏的原子和肺的原子是如此的相似，它怎么能够感觉到他们在这里的堆积形成了肝脏，而在那里的堆积又形成了肺呢？从大的宇宙来讲，我们连地球都一时难以找到，更难以找到一个小小的我，那么我真的是一个完整的我、而不是一个小原子吗？一个原子的游移或者死亡能够代表真正的死亡吗？我说的是一回事，科学，原子，都是代用名词，我想说明的是，我并不完全是我，你也并不完全是你。我们科学的发展必将会在某一个时刻证实这一点，而用我们道文化的观点来说，我们要逼近生命的根本。”

    我：“有没有具体一些的描述呢，生命的根本是什么？”

    道长：“逼近生命的根本，也是逼向生命的光明。生命的光明就是生命对自己的整体觉悟。每一次人类文明的跃迁，都是在整体觉悟的过程中的一个环节；每一次所谓的文明的掘进，实际上都是对‘我是谁’回答的更接近。我们不要把这个问题看的很复杂，我们人类所有的文明和所有的宗教都是在试图回答这个问题：我是谁。”

    胖子一直沉默。

    道长：“看我们现在满眼都是的高楼大厦，它如果不是为了服务人它不会存在；还有现在满大街的桑拿，按摩，等等我们能够看到，感受到的东西，都是因为人的需要，它们出现了，服务于人了。每一个人的状态是不一样的，在人的自我认定过程中，我们认定到了什么程度，社会的服务、体现立刻就会转变。这是一个举例，我们的世界会根据人的需求，马上发生变化，城市是一个例证，城市所有的变化都是围绕了人在转的，而人是在觉悟自己的过程中变化的。所以你说怎么不是一回事？原子的发现，还有像基因技术、科学技术，这些仅仅只代表科学吗？其实还是在从根本上去认识生命。我们的文明就是围绕我们的认识来发展和转动的，一个文明延续的有多长，就是看它对‘我是谁’觉悟得有多深。”

    沉默。产生不了对话！

    道长：“一个文明的存在，或者灭亡，与支撑这个文明的文化是直接相关的。什么是文化呢？文化其实就是我们对于生命本质理解的描述。而最早、最朴素的对生命的本质理解，往往就是宗教。一个文化之所以能够延续，或者很快消陨，就是在于它对于生命本质正确的理解性。有很多的人都建立了自己的学说，像哲学，但是能够被我们后来的人，被历史记住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哲学和哲学家消陨了，因为我们发现世界不是他们解释的那样，我们发现了更多的东西和现象，那么那些哲学家就必须要消陨。他们的文化也就消陨了。”

    我：“消陨的，是因为他们没有回答出来我是谁？”

    道长：“这是任何一个文明、从它最根本的立足处都要回答、回应的一个题目。我是谁？生命和宇宙的本质是什么？谁能够真正的、根本的去理解到生命，理解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谁就能够成为文明得以延续、得以发展的根本的动力。如果说他只能有一个阶段的认识，就会使得这个文明只有一个阶段的发展。这个阶段之后这个文明肯定就适应不了了，这个文明就陨落了，而代之而来一个新的文明体系来解说生命，而在一段时间之后新的文明又陈旧了，又会消亡。”

    我：“有可能、有哪一个阶段的文明能够解答这个巨大问题呢？”

    道长：“东方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