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四周都是馒头状的小丘陵。丘陵上长有桂花树。

　　桂花树的枝叶上，星星点点缀满了米粒大小的淡黄色桂花，给丘陵增添了颜色，给阳光增添了温度。扑鼻而来的清香，让我仿佛陷入了秋天柔软的深处。阵阵清香刚从丘陵拐弯处的山路上消失，又从丘陵那边的山路上漂浮而出，像一个无形的引路人，把我引到了我大爸家的桂花树下。

　　听见屋外有动静，屋里钻出了几个人。

　　我凭藉我父亲的模样，很快认出了大爸。大爸和我父亲的长相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趋同的长相，成了我辨识大爸的依据，也成了无论大爸和我父亲相隔有多远，分离的时间有多长，血脉相连的情愫依旧割不断，也很难改变的凭证。

　　幺爸幺妈，大爸的儿子和未过门的儿媳妇，是大爸向我介绍后认识的。他们像一群麻雀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他们的身体把木门碰得嘎吱嘎吱叫唤。我是他们血脉的一个分支，跨越老家的丘陵，伸向了千里之外的省会城市，他们自然很激动。

　　晚上大爸为我接风洗尘。各种各样的菜肴端上了饭桌。我估摸这一桌子的菜肴，大概得花掉大爸大半年的积蓄了。我后来才知道，这顿晚饭是大爸和幺爸两家人搭伙操办的。

　　饭前大爸在门楣和窗棂上贴了黄纸咒符。之后，他拿来大土碗盛满饭菜，连同一杯包谷酒，一截开着桂花的枝条，一起放在紧闭的门边地上。燃起三根蜡烛和几柱香，口中念念有词说道：列祖列宗，天堂的父亲，你们的孙子回老家来看你们了，你们快下凡来和我们相聚吧，吃点菜喝点酒。

　　在物质匮乏年代，出自于老家人的习俗，无论生活再怎么拮据，也要想方设法在团聚的时候备上一顿丰盛的菜肴，以此表达他们对列祖列宗的虔诚感恩，昭示对骨肉亲情的感念。宁可倾家荡产，也不愿亲情受损，传统的家族观念刻骨铭心，令人感动。

　　大爸和幺爸他们两家人全部挤在饭桌边，用眼光追随大爸忙碌的身影。我却望着桂花树枝发呆。大爸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告诉我说大妈生前最喜欢桂花。

　　晚饭后，大爸带我来到堂屋门外的桂花树下闻清香气息。我们的话题，自然就落在了桂花树的身上。虽然天已经黑了，看不见树上的桂花，但大爸还是用目光努力搜索。大爸默默仰望桂花树，情形看上去仿佛桂花树就是大妈的身影和经历：风雨中成长，秋天开花，花谢花落，年复一年轮回。

　　大妈在的时候，因为淹没在琐碎繁重的生活里而被家人忽视。大妈走后，因为思念而被家人推崇至圣。大爸默默仰望桂花的情形，给我留下了大爸在忏悔的印象。

　　大爸万事不求人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通过表演，赢得我的情感共鸣，从而通过我的转达，赢得我父亲的怜悯，以便从经济上帮补大爸一家。其实，真正应该忏悔的是我，总是不太相信人，总是把人和事情都往歪处想，总是对农民这个词汇感到别扭。

　　微风中桂花树叶窸窸窣窣，树下弥漫着桂花清香，夜色因此显得轻滑柔软，像是卸下了往日记忆的负担。大爸说他每次来到树下，桂花树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他总是把这样的声音，当成是大妈在和他说话。而我却感觉这样的声音，是大妈从大爸心上走过的脚步，是大妈与大爸一起守望启明星出现的心语……

　　因为情愫产生错觉，这样的经历我也有过。

　　我闻到桂花的清香，便产生了身体在飘飞的感觉。我的飘飞感觉有轻浮的形式，但没有轻浮的贬义性质。我并非要给轻浮的贬义划一条界限，更何况轻浮是自然现象，我无力也不可能界定它的褒义与贬义。情形就像抛在空中的硬币，落地后不是出现正面就是反面的结果一样。

　　桂花的清香气味看不见摸不着，遗传笃定的结果，决定了桂花的清香由不得我来勾兑。清香属于神来之笔，可遇不可求，倘若人能够勾兑，勾兑结果也会显得画蛇添足过于流落。

　　每次我从桂花树旁走过，桂花的清香就会像一块气味的磁铁，用它的磁性召唤我，让我梦游一般靠近它，直到把我牢牢吸附在桂花树下，任由清香进入到我的身体里。微风轻拂，花香时淡时浓，像无声的述说。我的这个比喻有点阴柔和做作，但在桂花树下我确实就是这样的感受——无形的花香不是留给桂花树炫耀的，而是要变成我的记忆固定下来。

　　我呼吸一次，清香衍生的愉悦，兴奋，恍惚，憧憬，冲动和错觉，就像各路神仙从我的身体里路过一次，把我的身体，当成它们显露谜语曲折隐喻性质的通道。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四处逡巡，不断抚摸我的肺叶，肠子，肝脏，心脏和肋骨，甚至还会借道我的血管和血液一起流淌。我也凭藉呼吸和心跳，察觉到了含有隐喻甚至神话与巫卜韵致的谜语，正在被我的身体慢慢汲取。

　　我无法想象介于骨头的钙质灰烬和鲜活的肉体之间，大妈的言辞是经历了怎样的离奇之旅，才搭乘上了桂花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小船，最终抵达大爸耳朵里的。但是，我相信只要用心，只要拥有真挚的情愫，就能够听见花开的声音。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便是如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