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块 糖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十一
李 锦
1960年春天我吃过一块红糖,具体点说是半块糖,还有一半给三个弟弟妹妹分开了,那是塞进母亲嘴里的半块糖,被母亲吐出来留给弟弟妹妹了。
这块糖是对门王大妈给的。那时候,国家食品奇缺,什么都凭票供应。王大妈家是自己加工糖块的,按规矩是属于投机倒把,该在打击之列。她们做一阵便不做了。
从1958 年春节开始,国家对猪肉、牛羊肉、鲜蛋、红白糖、粉丝、糕点 科种副食品实行凭票定量供应。每月每人供应猪肉 6 两,牛羊肉 5
两 。另外“ 五一 ”节供应鲜鱼,“端午”节供应棕子,供应日期在 3 天至 7 天以内售完为止。到了1959 年,
市场副品供应全面紧张,对大白菜、萝卜、葱、蒜、糕点、糖块也按人口分配,限量供应或凭票证供应的办法。
这一时期,人们每天一睁开眼,就与票证打起了交道。煤、木柴、 烟、酒、砂糖、茶、水果糖、奶粉、肉、鱼、鸡蛋、粉条、豆腐、腐竹、木耳、蘑
菇、芝麻、花生、花椒、大料、肥皂、洗衣粉、煤油、蜡烛、火柴、苏打、精
盐、面碱、明矾、毛线、毛巾、汗衫、尼龙丝袜、灯泡、灯管、暖水瓶……一 切你能够想象到的,都脱不了与票证的干系。到后来,什么也买不到
了,物价飞涨,一包香烟三块钱,一斤猪肉三块钱。而母亲一个月只有16块钱工资,这16块钱连油也买不起,只能买火柴、盐、针线。我记得,一分能买两块橡皮,三分钱能买到两支铅笔,五分钱能买到一本连环画书,还能买到一块洋糖棒冰。我们弟妹身边没有放过一分钱,一分钱也舍不得花。
在这三年里,我只吃过一次糖,这不是花钱买的,是对门王恒祥的妈妈送给我的,为的是哄我等王恒祥一起上学。
王恒祥比我大一岁,住对门,一起上的学。他有点懒散,总是我吃完饭背起书包上学了,到对门喊他,他才起来吃饭。天天这样,王大妈感到过意不去,为了报答,哄哄我,让我继续等他儿子一起上学。王大妈给我一块糖,一块褐红色的用糖料子做的糖,有烧焦了锅巴的那种带苦味的糖。
王恒祥的妈妈会做红糖,她家把一锅糖倒在水里熬,熬成浆水状,然后捞到木板上切开,一大块糖,变成一条条的,再抽出一条,用刀飞快切成一块块。等凉透了就变成了硬硬的像铁一样硬的糖了。他们家做的多数有烟糊味,有时都冒烟了,还从锅上铲下来,也舍不得扔掉。王大妈给我的那块糖就是烧焦了的有苦味的糖。
一块糖,一分钱,可是我们家没有钱买。人家有钱的小孩买鸡蛋糕,还有买二分钱的薄荷糖,可是我们家穷,已经一年多不知道糖的味了。王恒祥家是做糖的,我常扶着门框看,看得口水要掉下来,使劲咽下肚。到切出糖的时候我就不看了,赶快走开,怕人家给我糖。这块糖开始我也不肯要,使劲推辞,王大妈硬是塞到我手里。
我把王大妈给我的这块糖捏在手心里,舍不得吃。王大妈连声催着“吃吧,吃吧”。我不好意思了,只好剥开糖纸,小心翼翼地把糖放在嘴里。糖进了嘴,一股甜味从嘴唇到舌头,甜到喉咙,甜到心里,我不敢舔,舔一会儿便化掉了,把糖块含在舌头下面,让它慢慢地化。
这时候,我一抬头看到对门,妈妈在洗衣服,一大桶衣服。妈妈好象从来没有吃过糖,好东西她总是留给我们吃,这一年我们没吃过糖,妈妈肯定也没有吃过。我几步跑过街,告诉说王大妈给我一块糖。我把糖吐出来,塞到妈妈嘴里,:“我已尝到甜味了,妈妈你吃吧”。妈妈舍不得,用牙齿咬了咬,碎了,吐出来,一块糖变成四块。妈妈把大块的又塞到我嘴里。妈妈站起来,把剩下的三个碎糖块放在桌子上,我知道这是留给三弟、四弟和大妹的。我把糖块吐出来,让妈妈放在嘴里,多尝一会儿甜味,妈妈吐出来,说:“吃东西尝尝味道就行了,食饱无滋味”。妈妈又把这半块糖塞到我嘴里。
回到恒祥家,王大妈看到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又拿一块糖给我,我看到这块糖是没有糊味的,好糖。我不要,王大妈硬要塞到我书包里。王大妈还狠狠瞪了恒祥一眼,意思是说恒祥吃糖吃多了,已不知甜味了。后来这块糖,我没有舍得吃,放了很长时间,一直在书包里,后来可能掉了,因为我再也没有尝过糖的味道,一点印象也没有。
多少年过去了,我吃过很多糖,印象都不深。只记得八岁那年吃的那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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