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类型及具体方式

              ——关于想象（之三）

              封秋昌

我们首先提出一个具体问题：人人都具有想象和想象力，但人们的具体想象都是相像的吗？期间有无细微的差别？大量的事实告诉我们，特别是那些风格各异的文学作品，虽然都运用了自己的想象，却让我们感到，“此想象”有别于“彼想象”。这就说，具体的想象方式是可以分出若干类型的。

在西方，亚里斯多德仅仅看到了想象与记忆、感觉的密切关系，而中世纪的西方哲人，对想象的内在区别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尤其他们看到了形象的组合在想象中的作用。于是，英国的霍布斯（1588——1679）将想象分为“单纯的想象”和“组合的想象”；法国的伏尔泰（1694——1778）分为“消极的想象”和“积极的想象”；英国的柯尔律治（1772——1834）也把想象分为两种，即“第一性的”和“第二性的”。第一性的想象是指文学艺术之外的其他想象，相当于我们所说的“一般想象”；第二性的想象基本上就是我们所说的“艺术想象”或审美想象。

当历史进入21世纪的时候，面对着众多文学流派的作家们不同的想象方式，这样的区分就显得有点笼统了；即便是霍布斯所说的“组合的想象”、伏尔泰的“积极想象”、柯尔律治的“第二性的想象”之中，也仍有必要细加区分。无疑，若想对它进行科学而又精确的区分，却是相当困难的。本文只能就自己的管窥之见，略加区分，也完全是尝试性的。

艺术想象可分如下几种：

（一）追忆想象。供它想象的材料是保存在记忆里的印象和感觉。记忆是消逝了的往事与情景，若使它在头脑中浮现，就需要一点一点地回忆，逐渐由大轮廓到细节，由模糊到逐渐清晰，它所追忆的自始至终都是具体的形象，故称追忆想象。这是艺术想象在初始阶段的主要想象方式，想象的对象多为单一的形象，即一事、一物、一情、一景。

（二）组合想象。这是将发生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人物、不同事件中的某些本来互不相干的具象“凝而为一”的想象方式，也是现实主义惯用的想象方式。无论是以某人谋事作原型，还是鲁迅采取的“杂取法”，都是一个由杂而一的组合想象的过程。以原型为基础所进行的组合想象，首先是对单一事物进行拆解，保留感兴趣的内核，然后吸纳进一些新的因素，组合为一个新的形象。“杂取法”也不是把各种零部件先搜集齐了再进行组装，它实际上也有一个较为模糊的影像或某种片断作内核，向前滚动发展，像滚雪球一样，渐渐地雪球越滚越大，直到满意为止。

组合想象是达到典型化的有效想象方式。它以妙肖自然的形似造成一种逼真感，同时又以异质因素的置入造成一种间离效果和陌生化的感觉。而愈是将反差极大和相互矛盾的事物有效地组合在一起，就越能造成某种新奇感。比如，1940年，博尔赫斯与人合编出版的《幻想文学作品选》的“前言”中，“前言”作者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指出：“一些作者发现这样做是适宜的：在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里，只让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让幻想发生在惯常的和日常的生活中，如读者的生活中。”（转引自《世界文学》1998年第4期第265页）这是讲幻想作品所经常惯用的方法的，但现实主义作品也并不排斥这种异质同构的组合方式，所以人们把现实主义作家塑造的典型人物，称之为“熟悉的陌生人”。

（三）假设想象。假设想象是由已知揣想、悬拟未知，以弥补残缺的想象方式。可以这样说，在作家艺术家整个创作过程中，处处都离不开假设想象，大至作品的框架、背景、人物命运、情节的发展，小到某种特定情景，人物的一言一行都需要此种想象，而且越是细微精妙之处和越是难以言说之处，就越离不开这种假设想象。

假设就是虚构。作家可以就一件事情假设它有多种变化和结局，从这方面看它是随意的和自由的；但作家的种种假设、虚构、揣想，又必须是有根有据、合情合理的，因此它又是不随意的。无根据或不合情理的假设与虚构，便流于虚假和胡编乱造。生编硬造不是艺术虚构。

（四）变异性想象。这是现代派作家经常采取的想象方式。变异想象是借助组合想象达到的艺术效果。一般的组合想象，不仅利用自然外形，并且追求与自然外形的相似性；变异想象在组合形象的过程中，力求将其组合的新形象大异于自然外形。组合想象追求形神合一；变异想象则力求借变形而显意。荒诞不经、难以置信的外形自然要受到人们的怀疑和追问，现代派作品便引导读者由对“形”的追问到对作品内蕴的追问，此可谓形神两乖，意在形外。在现实生活中，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动物，卡夫卡当然是知道的。但他为什么在《变形记》里让他笔下的人物一夜之间变成了甲壳虫呢？人们在怀疑追问中逐渐明白了，人的身形不会变成非人，那么精神呢？人的精神世界却可以异化为非人。卡夫卡所要揭示的，正是这种人被扭曲、被异化的社会现实。

（五）超验想象。超验想象，我认为是一种打破时空界限，打破人与非人世界的界限，连通古今和天上人间的一种想象方式。由超验想象创造出来的新形象，完全是一种想象性的存在，是实际生活中人们见不到和根本不可能见到的，是超出人们实际经验的物象，故称之为超验想象。神话、志怪、科幻小说等，均属此种想象方式。《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堪称其成功的代表性作品。

超验想象虽然有较大的自由度，可以上天入地、天马行空地纵横驰骋，但由于它所创造的艺术世界，外壳（表象）是非人间性的，而内质是人间性的，是非人间性与人间性的混化。

那么，超验想象的想象对象（或资源）由何而来呢？表面看与实际的经验毫不相关，究其实质，仍来源于各种经验和知识。它的来源大体可来自如下一些方面，如神话传说的意象积淀、各类动植物、科技的新发明新发展新趋势新知识、神秘现象等等。超验想象就借助上述一些方面提供的具体物象展开联想，并将来自多方面的形象素材混化为一个奇异的新形象和新的艺术世界。以孙悟空为例：他是天上的一位神仙，又是一个猴王，又具有人的品格，作为艺术形象的孙悟空，正是由此混化而来。人们为什么喜爱、认可孙悟空这个艺术形象呢？就是因为这“混化”。在外形上孙悟空是个猴王，他的行为举止都具有猴子的特点；孙悟空神通广大，因为他是神不是人；孙悟空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品格，恰恰体现了人的一种美德和英雄情怀。所以，孙悟空这一形象的奇异性，乃是猴、神、人的混合。而分开来看，人们对猴、神、人的理解仍然是以实际的经验为前提和基础的。所谓超验想象，只是相对而言罢了。

我们把艺术想象区分为以上五种，但这只是理论上的区分。在实际的想象过程中，却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作用难分先后。这是需要说明的第一点。第二点，不同流派和运用不同创作方法的作家，各有其主导性的起主要作用的想象方式，但也绝非是单一想象方式的运用，同样会视情况综合运用其他的想象方式。而同一作家在不同的作品中，如何综合运用各种想象方式也并不相同，甚至他并不考虑要用什么方式去进行自己的艺术想象，而是在不自觉地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