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有特德星
1
我就是那个被称为铁星的火车司机,其实我真实的名字叫土豆。
五十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土豆这个可笑的、土得掉渣的小名,我也似乎早已忘记了它。无论风云阴晴,昼夜晨昏,我都躲在铁星这个硬邦邦的名字里,不声不响开了三十多年火车。直到有一天,一个叫闪的云兔子,叫出我的小名,我才如梦初醒。
“土豆,我们国王找了你四十多年啊。”
“国王?开玩笑吧,我从不认识什么国王!”
“国王星豆啊,你难道不认识?”
“不认识……请问,你到底是谁?一个神通广大的外星兔?”
“我叫闪,云兔子,千有特德星的使者和守护者。”
“你说什么什么国?”
“千有特德国!”
“钱~有~特~多~国?它在哪儿?地球人手头可都缺钱,这下好了,钱有特多,真不错!”我差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什么呀!我再说一遍,不是:钱~有~特~多~国,是:千!有!特!德!国!在千有特德星上。”
“千有特德星?”
“千有特德星!”
我不由严肃起来,像做梦一样盯着眼前这个叫闪的云兔子,它也用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审视我。
——这是我和闪初次相遇时的情形。事情嘛,还得从头说起。
2
秋天傍晚最吸引我的,莫过于天际那一大片变幻莫测的绚烂云霞了。
火车在地球上这个五等小站滞留了很久,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开,那个指挥火车发出信号命令的看不见的人,仿佛在十万光年外的星际空间漫游。
漫长的等待,对于我和这列火车来说是常有的事。
透过宽大的瞭望窗,我端坐在驾驶室里,像一尊长满绿苔的石头雕像,目光却在西天那一片变换的云团中逡巡。
先是一群骆驼,摇晃着脖子上的铃铛,慢慢吞吞从辽阔的天外走来。走着走着,骆驼们一点点四分五裂,化作漫天羊群。有一只小羊羔落了单,在碧蓝的湖面仰着头凫水,凫着凫着,转眼间变成无数细碎的鱼鳞。
一只白天鹅昂着头,舒展宽大的翅膀凌空翱翔。在我的凝视中,它的一根长羽毛悄然脱落,它的细腿也被越抻越细,越拉越弯,最后变成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蜘蛛丝,慢慢化为乌有。
一大片白色鸟群,不知道从何处飞临,铺天盖地占据了大半个天空。鸟群的姿态奇异怪诞,而且不停变换着颜色:玫瑰红、梨花白、麦穗金、矢车菊蓝、鸽子灰……鸟群逐渐淡化,好像呼啦啦一起飞远了,天空化为乌蓝的海。大海上,远远近近浮着无数彩帆船,它们在我眼前漫不经心漂过,又漫不经心悠悠漂向宇宙深处。
一只小帆船似乎向着大地上的我飘来,它在缓缓下移的时候,竟然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兔子。
是的,是兔子,千真万确!它有长长的耸起的耳朵,有短短的尾巴和雪一样白的身体。近了,看得更清了,尤其那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深邃,神秘。我揉揉眼,确信这不是幻觉。
现在,这只兔子就在我的驾驶室窗外,纹丝不动,静静悬停。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灵巧的毛茸茸的长耳朵。但我仍然一动不动。
“土豆,你是土豆吧?”
兔子晃晃长耳朵,蠕动三瓣嘴,开口和我说话。声音清亮,悦耳,和火车里机器发出的轰轰隆隆的噪音明显区别开来。
“土豆?!什么土豆?这可不是菜市场。”
“你难道不是土豆吗?”那只兔子盯着我的眼睛,盯得我灵魂出窍。
“我是铁星,火车司机。”
“那让我闻闻!”
兔子真的凑过来,翕动了几下鼻翼。
“没错,你准是土豆,和我们国王的气味一模一样。不过,你多了一股子糊味,大概火车里的‘火’太厉害,‘土豆’快被烤焦了。”
“啊!我有焦糊味?”
我把手心手背贴到鼻子上连连嗅闻,一阵呼哧呼哧,但只闻到了机油味、灰尘味、汗酸味。
“别闻了,笑死我了!你就是闻上一年怕也闻不出来。”
“为什么?你能闻出来?”
“对啊,因为我是云兔子嘛!哎呀,今天可抓到你了,我们快走吧!”
“为什么要——抓我?本人可是一向循规蹈矩的。”
“这个‘抓’嘛,不是那个抓,别害怕!是请你去,总行了吧!”
于是,我和这只叫闪的云兔子,就发生了开头的那段对话。尽管如此,我仍然如坠云雾,满腹狐疑。
“这么说,你要带我去千有特德星了?”
“那当然!”
“我已做了准确预测,给火车发出信号命令的人,还在人马座一个小行星上喝咖啡,直到我们回来,他也不会发出任何指令。”
“这能行吗?”
“不会有问题的——别再啰嗦!事不宜迟,否则,我会把你和你的火车一起带走,就是抱起你们的地球也不在话下。”
不容分说,我被闪吐出的一团雪白云雾托了起来,慢慢飘出司机室,蓦然嗖地一下,升上了天空。
晚霞,还在西天无声地燃烧。我俯身朝下张望,那列被世界遗忘的火车,仍然沐浴在灿烂霞光里,就像一条被催眠的匍匐的虫子。
3
“土豆,快看,那就是我们的千有特德星!”
闪指着一个椭圆形的蓝色星球对我说。
从茫茫云海往下瞭望,这是一颗晶莹剔透的蓝色星球。我猜星球这个季节,大概处处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蓝色花:矢车菊、绣球花、翠雀花、勿忘我、鸢尾花、桔梗花……一大片一大片的,有的地方蓝的浅淡些,有的地方蓝的浓郁些,有的地方蓝的轻盈飘逸,有的地方蓝的庄重深沉。千有特德星球,宛如一个被染了亿万斯年,才染成的蓝色梦。
“闪,这个星球真蓝啊,我去了,会不会也被染成蓝色?”
望着蓝色星球,我忽发奇想开起玩笑来。
“从远处看,它是蓝色的,等你走近,就会看到不同颜色了。瞧我,不是雪白的嘛。哈哈,你要被染成蓝色,不就成了一个又焦又蓝的大土豆啦!”
闪大笑起来,我也忍俊不禁。有多少年我已经不怎么笑了?在火车里,我在监视系统全方位扫描下,只能表情严肃,动作严谨,盯着前方,全神贯注开火车,脸上的肌肉也总是紧绷绷的。
“你笑起来的样子,特像一个人。”
“像谁?”
“国王星豆。”
“是吗?”
“是啊!好了,我先带你仔细看看千有特德星吧!”
云团载着我,轻轻降落在千有特德星金色的土地上。四处一望,这才明白,原来从高处看到的蓝,都是海水呀。纯蓝的海水此刻就在脚下,雪白的浪花一排排冲刷着我的脚丫和小腿。
我脱掉鞋子,走在松软的金色沙滩上,无数白色海鸥咿呀咿呀尖叫着,在周围黑色的礁石上起起落落。
我试着迈步,忽然感觉自己竟然不会走路了,两只脚像绊蒜,有好几次险些跌倒,幸亏闪及时扶住了我。唉,这是依靠车轮走路的地球人才有的毛病,何况我来到了陌生星球。
“你看他们怎么走?”
闪指着海边一群玩耍的孩子,一边拉住一个短头发小男孩,让他教我走路。
“在千有特德怎么走法?
左脚提起,
右脚放下。
右脚提起,
左脚放下。
在千有特德就这么个走法。”(根据美国·丹尼斯·李的诗改写)
我学着他的样子走,活像一只滑稽的大猩猩,引得孩子们不远不近跟着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我终于学会走路了,在千有特德星球的海滩,留下来一串歪歪斜斜的足迹。
“闪,我想在这一片海湾钓会儿鱼,可以吗?在地球上,想不受打扰静静地钓鱼,都没有时间啊。”
“当然可以。”
闪帮我找来了鱼竿、鱼饵和一个小凳子。我心满意足地坐下,向着蓝色海面抛出了长长的银丝鱼线。
千有特德的鱼和地球上的鱼是不同的,它们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在碧蓝色的水里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鱼儿咬钩了,我抓住钓竿,感觉到了一种颤抖,猛然将它拉出水面,是一条红鲤鱼。接着上钩的是金黄的鲢鱼,还有青色鲶鱼,黑鲷鱼,花纹石斑鱼,白条鱼……我心花怒放,把它们都放在一个小水坑里。
我仍然不知疲倦地钓着,忘记了身在何处。闪一直在我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终于放下钓竿,去检查活蹦乱跳的战利品。它们在我的视线里蹦跳,闪着五彩缤纷的光。忽而,那个最先钓到的红鲤鱼扑拉一下不见了,接着,金色鲢鱼也不见了,青鲶鱼、黑绸鱼,石斑鱼,一个个全像影子一样,倏然消失。
最后那个水洼空空荡荡,只有一滩水而已。我目瞪口呆。
“它们都变成了水。这怎么可能?”
“在千有特德星,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
闪淡淡地说。
我的附近,有几个孩子在拣着什么玩耍。是一些长长短短的树枝、大大小小的树叶、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贝壳、石头。它们把拣到的东西,像擎着珍贵的宝物那样,轻轻放进海水里。我惊讶地发现,这些树枝、贝壳、石头入水之后,转瞬间竟然都变成了鱼,五彩缤纷的、活蹦乱跳的、各种各样的、叮咚作响的鱼,它们摇头摆尾,轻轻游进了蔚蓝色的大海深处。
夜幕,不知何时降临,恍惚间,头顶已是繁星满天。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是一群孩子清脆稚气的童音:
“江南春风吹不起,
鹧鸪啼在深花里。
三级浪高鱼化龙,
痴人犹戽夜塘水。”([宋]雪窦禅师)
4
夜晚,我和云兔子闪走在千有特德星一个看起来灰蒙蒙的神秘峡谷里。
“闪,我们去哪儿?这里黑黢黢的,和地球上的夜晚没什么区别啊。”
我指指两旁起伏的剪影似的群山,不以为然地问道。
“去千有峰啊,国王星豆就住在那里。这儿是有名的七彩峡谷,每个来到千有特德星的人都要经过此处,你没看到周围五颜六色的岩石吗?”
我揉揉眼睛瞪大眼再看,仍然是灰蒙蒙一片。
“没有啊,全都是些灰扑扑的石头。”
“你可能还不适应这里的天光,千有特德星的白天和夜晚和你们地球不同,我看到的也和你的完全不同。它们是真正的彩色岩石和山峰。你看,身边这岩石是红褐色的,有松枝形状的青色花纹,旁边的是藏蓝色的,有溪流和云朵状的白色条纹,还有脚下这块大石头,是海蓝色,有无数鹅黄色星星和火苗图案……”
看云兔子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地说着,我把眼睛瞪得溜圆,可就是看不清。
“我的眼睛怎么了?”
“不着急,以后会看清的,前面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这条峡谷很长,要穿越千有气味森林和天籁溪,然后再往上爬好远的一段山路,才能到千有峰。咱们别耽搁了。”
我不再坚持和迟疑,沿着铺满大小石头的山谷,和闪一起往前走。
往上看,星星在天空静静地闪烁,往旁边瞧,是黑黢黢的茂密草丛,草丛里不时传来夜虫们嘈嘈切切的合唱。
默默走着,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琢磨: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一个火车司机竟然被一只来历不明的云兔子带到了一个陌生星球,带到了一个神秘峡谷,还要带到一个叫星豆的国王面前,这是什么神秘力量的驱使?也许这是在梦中!不去管它,我且仔细聆听虫子们热情澎湃的合唱,看寂静天幕上星星们亲切的笑眼吧。
就在我陷入冥想的时候,一缕缕久违的熟悉气味一阵阵飘来:先是细雨滋润的泥土气味,早春野小蒜的气味,接着是迎春花枝条的气味,湿漉漉虎耳草的气味,一树杏花绽放的气味,新鲜碧绿的梧桐叶的气味,小河在夏日艳阳下曝晒的气味,浅黄的枣花甜丝丝的气味,葡萄叶子淡淡的清新味,秋风吹过疏林的气味,冬日烤白薯的气味,蒸馒头的气味,第一场雪降临的气味,过年燃放的鞭炮气味,父亲手指的烟味、背上的汗味,母亲头发的气味、暖暖的怀抱气味,童年那个被磨得溜光的小木凳的气味,院门外一地碎竹叶青幽幽的气味……
多少年了,我闻惯了铁轨的金属味、枕木的水泥味、机油的苦涩味,还有长长旅途上灰尘呛人的气味,这失散多年的气味缓缓聚拢来,化作一个温柔手掌,把我轻轻托起,让我重新成为一个对世间万千气味敏感的孩子。
“我能看出来,你好像有点醉了,这种气味像不像酒?——这都是千有气味森林发出来的,会根据每个人童年嗅觉记忆的不同,酿造不同气味,为了欢迎每一位国王请来的客人。”
“什么?每个国王!千有特德星有很多国王吗?”
“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千有特德星,就有多少个国王。”
“啊!……那千有特德星得有多大啊?”
“世界有多大,千有特德星就有多大,足以容纳所有尊贵的国王居住,他们在一起永远和平共处。”
“千有特德星,childhood星,就是童年之星啊,世界上所有人的童年都住在这里,所有孩子在这里都是国王,他们一直在寻找长大的自己。假如一百年都没有找到,就会像离开光的影子一样消失。”
……
我们经过千有天籁溪,我听到了各种久违的声音,它们都是我多年前逐渐遗忘的声音,一阵阵,一声声,像千有气味森林的气味那样,在耳畔绵绵不绝:
清晨挤满村庄的鸟鸣,一声声高亢的雄鸡啼唱,扁担钩和水桶碰撞摩擦的叮当和咿呀,牛羊走过山道哞哞咩咩的叫声和凌乱踢踏声,孩童们追逐奔跑的脚步声,黄昏时母亲长长的呼唤声,苍老的古腔古板的唱戏声,小学校缓慢悠长的钟声,操场上老师的口哨声,粉笔在黑板上磨出的吱吱嘎嘎声,五月麦田上空布谷鸟清越的叫声,童年梦中缥缈的火车笛声……
侧耳倾听,我还听到身旁一棵高大的桦树,和一棵老松树不紧不慢的交谈声:
“月亮这只大黄鸟该出来了吧?”
“它恐怕在森林里睡懒觉了,不过你看——它来了。”
东南方向的山峰上,一轮金黄的月亮真的升上来。
“月亮真的是一只大鸟吗?我记得小时候看的一本小人书是这么说的。”我问闪。
5
我们终于爬上了千有峰,烟雾缭绕的千有峰在千有特德星的最高处。
国王星豆正在他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低着头,旁若无人(实际上也真的没人)做一个玩具泥哨。
“一个泥哨,做了四十年都没做好。”闪低声说着,一边冲我眨眨眼:“去吧,土豆,你们会很快认出对方的。我这次任务顺利完成了,得赶紧去世界上寻找下一个大人。”
闪嫣然一笑,随即化作一朵白云飘然而去。
宫殿里空无一人,我悄悄来到国王星豆身边。啊,这不是我仿佛遗忘了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孩子吗?!只见他专注地揉捏着一团泥巴,一会捏成花喜鹊状,一会捏成短尾猴状,一会在左边用小棍扎一个圆眼儿,一会在右边扎一个扁眼儿。他试着吹吹泥胚,只能发出嘶嘶的气流,却奏不出响亮哨音。
“应该在下面扎一个光滑的稍粗点儿的圆眼儿,从扁眼儿过来的气流冲过去,就能吹响了。”
“是吗?”
星豆微微点头,照我说的那样做了。最后一试,泥哨真的吹响了。响亮的哨音带着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回荡在宫殿金黄的琉璃瓦和叮当的檐铃之间。
“你是……”他这才抬起头,怔怔地问我。
“我是云兔子带来的,土豆,前来觐见!”
“啊!你终于来了!咦!你的头发呢?嘿嘿,像个真土豆。”
星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捂着嘴巴偷笑。我尴尬地摸摸光头,也笑着打量起他来:
“我尊贵的星豆国王,你的皇冠呢?你的权杖呢?你的前呼后拥的仆人呢?你的宝座呢……”
“说什么呀,我不懂!在这里,我是快快乐乐自由自在的国王!”
星豆似乎显得不耐烦,他忽然自顾自吹起泥哨,悠然自得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这泥哨的声音,像火车汽笛!”
星豆忽然放下泥哨,用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望向我:“土豆,你有没有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嗯?”
“我是说,你有没有成为一个伟大的、威风凛凛的火车司机?”
“原来说这个呀!我的确成了火车司机,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一点也不伟大,更不威风,只是像小蚂蚁一样平凡,白天黑夜在地球上跑来跑去……”我低头看看自己灰扑扑的、沾着油渍的衣裳苦笑道:“云兔子还说,我身上都有一股子焦糊味了……”
“不,大土豆,伟大的火车司机!你真棒,我爱你!”
小土豆张开双臂,扑进我的怀抱,我们紧紧相拥,重新回到了那从未分开的童年时光。我陶醉在星豆清新的气息里,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温暖和力量。
隐隐约约,耳畔传来遥远世界急切的汽笛声,在召唤我。我要马上出发了。
“你要走了吗?”
“亲爱的小土豆,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我沙哑的嗓音,模仿着动画片里那只滑稽的灰太狼,一边流着泪,一边微笑着大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