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茶壶

　　雁阵

　　1

　　狐狸阿呆再也不愿做狐狸了。

　　这些天它每次辛苦出门打猎，都是空手而归。阿呆的妻子哗哗看着丈夫不声不响出门，又垂头丧气回来的样子，总忍不住大发雷霆。它抛出了一大堆讽刺挖苦抱怨的话，这些话起初像一团乌云，接着像狂风暴雨，噼里啪啦，冲着阿呆劈头盖闹砸来。

　　“这样下去，你让我和孩子们喝西北风吗！”

　　“你真不配做狐狸！连一只小山鸡都抓不到！还不如这一只茶壶呢，它至少可以烧水！”

　　阿呆也不争辩，而是越发显得呆头呆脑了。也许就在那时候，它暗暗发誓，再也不愿做狐狸了。

　　可是，不做狐狸做什么呢？

　　山谷里流着一条河，河边有一块大青石，青石旁边长着一株几搂粗的大松树。烦恼的时候，阿呆喜欢卧在青石上，听河里的水声。

　　“要是总能听着水声，安闲地过一辈子也不错啊！不用操心打猎的事，不用面对孩子们饿得发绿的眼睛，不用洗耳恭听哗哗的讽刺和抱怨。”

　　阿呆正嘀嘀咕咕的时候，突然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啪嗒”敲了一下，扭头一瞧，原来是一枚小松球，从高处落在头上，又滚落身旁。

　　“你又不是一只山鸡或兔子，撞到我头上做什么？干脆送你去水里和鱼作伴吧！这样，我还可以听听你落水的声音。”

　　阿呆叼起满是麻点的松球就要往河里投。

　　“阿呆，你可想好了，我是你的一个愿望。当我掉进水里，你的愿望就实现。”

　　阿呆放下松球，用狐疑的目光寻找，但四周并没有别的什么。

　　“谁在说话？是说我吗？”阿呆冲着天空嚷。

　　“是我，阿呆！——你的一个愿望球。请往下面瞧！”那枚松球大声说。

　　一个愿望就在脚下，阿呆这才重新发现那枚松球。

　　“一个愿望嘛……我……我再也不做狐狸了，做一只茶壶也好！”

　　“那好吧！请把我投进水里，你的愿望马上实现！”

　　阿呆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大片荒凉戈壁，浮现出一条灌木丛中的崎岖小路，浮现出他垂头丧气空手归来的孤单影子，浮现出哗哗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于是，它毫不犹豫叼起那枚松球，“扑通”一声投进了水里。

　　2

　　山脚下有一家“清心茶馆”，老板是一位城里来的年轻人。这天他走过山谷，老远就看见大青石上有一个茶壶样的东西。走近一看，果然是一个茶壶。

　　这是一把漂亮的银灰色茶壶，有长长的微微弯曲的壶嘴，有泛着银光的光滑壶身，有拎起来非常顺手的壶把。谁的茶壶忘在这里了？这位面孔白皙文质彬彬的茶老板可不是爱贪小便宜的角色，他坐在青石上一边等待茶壶主人过来，一边仔细端详着这把精致茶壶，竟然越看越喜欢。当然了，这把由狐狸阿呆变的茶壶能不漂亮吗？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一件艺术品，难怪这位年轻人很快迷恋上它。

　　眼看黄昏慢慢过去，黑夜一点点降临，茶壶主人还没来。不知什么原因，年轻人就是不愿离开。它在心里说：也许茶壶的主人把你忘了吧，不如我先带你回家，茶馆来往人多，你的主人肯定早晚能发现你。想到这里，年轻人拎起茶壶回到自己的茶馆。

　　用这样一把精致的茶壶煮一壶茶会是什么味道呢？虽然茶馆里有各种各样的茶壶，但是这把从山谷里带来的茶壶，好像真的与众不同。年轻人盯着壶嘴看，把耳朵贴近那里，仿佛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如果靠近茶壶圆溜溜的肚子，似乎有扑通扑通心跳的声音。年轻人想，这一定是自己的心跳吧，茶壶好像可以放大自己的心跳呢。

　　茶壶就是用来烧水煮茶的，即使主人发现了，大概也不会过多怪罪。年轻人用木勺往茶壶里注水，那是他用竹桶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山泉水，非常清冽甘甜。

　　木勺在竹桶里搅动，发出哗啦的水声，清水倒入茶壶发出汩汩的水声，这些，都听进狐狸阿呆的耳朵里，它感觉是那样的惬意。

　　狐狸阿呆自从那天一下子变成茶壶，它以为要一直呆在大青石上听一辈子河水声了，没想到被茶馆老板拎回来，还要尝尝煮茶的滋味，就别提多开心了。可是，事实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

　　年轻人在炉灶里点起柴禾，隆起火苗，然后把茶壶放在上面。狐狸阿呆的屁股瞬间被蓝的火、黄的火吞噬了。

　　啊呀！阿呆感到从未有过的灼热，难耐，它浑身不停冒汗，肚子里发出咕嘟咕嘟，这是比饥饿痛苦一百倍的声音啊。

　　它想起被一群灰狼追逐，仓惶逃命，最后带着满身伤痕回家时哗哗那哀怜的目光。然而现在，没有谁知道一只变成茶壶的狐狸的痛苦，没有谁去听一只茶壶微不足道的呻吟。它想立刻从这燃烧的火炉上撒腿逃掉，一秒钟也不愿耽搁。可是，阿呆已经没有腿了，只能被架在火上，让忽高忽低涌过来的火苗疯狂地舔舐。它也再叫不出任何声音了，只能默默忍受。倒是肚子里的水在不停发声。先是吱吱的哼唱，接着咕咚一声，开始嗤嗤冒泡，很快，全部的水沸腾了，热气噗噗噗从壶嘴里喷吐出来。

　　昏昏沉沉中，阿呆又听到了倒水的声音，听到了茶叶在杯子里上下浮动、舒展发出的轻微嘶嘶声。一壶水在它的肚子里慢慢安静，一杯茶端在那位年轻人手里。在袅袅茶香中，年轻人一边看着眼前的茶壶，一边小口呷着杯中清茶。平时，他都是为别人倒水冲茶，这一刻，他完全是为了自己，因为这不同一般的茶壶。

　　3

　　山中的日月仿佛是漫长的，又似乎转瞬即逝。几年一晃就过去了，来往茶馆的人不是很多，可有时也不少，但从没人认领那一把茶壶，更没有听说谁丢了茶壶。久而久之，茶馆老板——那位年轻人也觉得，这把特殊的茶壶从天而降，也许是专门等着他的。你说，为什么没有早一步，也没晚一步，单单是他，发现大青石上的茶壶呢？

　　大多时候，年轻人用其它茶壶为顾客烧水泡茶，泡无穷无尽的茶，单用这把茶壶为自己烧水泡茶，泡他一个人的茶。春去秋来，他对茶壶诉说了所有心事，茶壶都在静静聆听。茶壶似乎也给他说了很多很多，但年轻人一句也听不到。不管怎样，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把茶壶了。

　　日月穿梭而过，年轻人的头发里慢慢生出一缕缕白发，他的腰背也似乎有些弯曲。其实他在一点点变老，虽然他暂未发觉这一点。直到有一天，他在烧着自己的茶时，突然听到“嘭”的一声，那把心爱的茶壶裂开了一道口子，茶壶里的水呼呼流出来，几乎浇灭炉膛里熊熊的火。

　　年轻人——不，现在他看起来像个中年人了——不由吃了一惊。这把陪伴自己多年的茶壶，竟然烧穿了，这可能吗？那么精致的茶壶！可多么精致的茶壶也是茶壶啊，都免不了烟熏火燎，免不了磕磕绊绊，最后都会像这样——免不了破损，或被火烧穿的。

　　中年人的心里猛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滋味，那不是山泉轻飘飘的甜，不是浓茶丝丝缕缕的苦，也不是山中的空气，清新中带着草木的腥，而是……像云，云那样倏然飘过的感觉，你要极力抓住，又只能看着它飘然而去……

　　这天夜里，中年人梦见自己坐在当初发现茶壶的大青石上，脚下水声潺潺。一粒小松球掉进头发窝，它把松球拿出来托在掌心，那枚松球，却在掌心慢慢变成一只蝴蝶。他看着蝴蝶扇动双翅翩然远去。

　　接着，隐隐约约的，他听到屋子里有狐狸的叫声，那叫声充满哀伤，听得他的心一阵阵抽搐，发疼。于是他醒了，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着他的小矮桌，照着矮桌上的那把捡来的茶壶。

　　这个梦似乎大有深意，但他百思不得其解。

　　4

　　茶馆老板——也就是那位中年人在某一天傍晚，拎着茶壶重新来到那块大青石旁。他把这陪伴了他很多日子的茶壶，重新放在最初发现它的地方。

　　“谢谢你，茶壶！我们在这里相遇，又要在这里分手，感谢你一生的陪伴！我也要回到我的城市了，虽然那里装满我的伤疼，但我必须面对，山中的日月也不过如此！我们永别了！”

　　大松树下，中年人郑重地朝茶壶弯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大踏步走了。

　　狐狸阿呆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眼里盈满泪水——如果一只茶壶会哭的话——因为他知晓这个年轻人过去所有的伤心故事。和它每日在火焰上的炙烤，它们的命运又有什么不同呢？

　　“等等我！”阿呆忽然发出狐狸的响亮叫声，也就在那一瞬间，茶壶不见了，狐狸阿呆又一次站立在大青石上。它那关于茶壶的一生记忆，仿佛轻烟般随风而散。

　　“过去了这么久，哗哗和孩子们，现在怎么样了呢？我必须先回家看看！”

　　狐狸阿呆飞快地跳下青石，迅速跑起来。在宁静的水滩里，它吃惊地发现了自己已经变成火红的倒影。

　　“我恐怕被茶壶一生的火烤红了！孩子们还认得父亲，哗哗还能认出自己的丈夫吗？”

　　在荒凉的戈壁上，狐狸阿呆飞快地穿越一片片凌乱的灌木丛，它归心似箭，怀揣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好做一只狐狸的全部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