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的诗篇
雁阵
一
瀍河,算得上是这个城市最古老的河流,据说它的年龄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但是瀍河流到了这里,现在就只剩下一湾干枯的河道了。河道的高坡处是一片杨树林,河道的低洼处是附近居民开出的一块块菜地。沿河两岸,则挤满了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房子。
在杨树林里转悠,或是沿着河道向北走,就会走出这个城市,也许还能发现水源,但我一直没有走过。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独自来这里消磨一段时光。这片河道,曾是我小时候和伙伴们经常玩的地方,记得那时河里还有水,河水会随着季节不断变换,时断时续,时涨时落。
但是,我来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因为家里把我送到了这个城市最南端的一所寄宿学校读书。一周才能回家一次。回家,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做作业,被大人逼着洗澡,换衣服,理发,剪指甲……要是我在电脑前多坐一会儿,或是拿起手机,耳边就会响起妈妈没完没了的唠叨。什么玩电脑损害视力将来要变罗锅了,什么影响智力弄出一身病了,手机害了几代人了……说到严重处,这些罪魁祸首简直可以把我一生都毁掉。游戏的心情很快就没了,只好去找附近的同学玩。他们也好不到哪里,有的在家趴着做练习册,有的连星期天都不过,去上补习班。白跑了一圈,我只好又垂头丧气回来,重新哗啦哗啦翻书,伏在作业本上写写画画。妈妈看到这就笑了,说:“这才像个学生样儿”。学生样儿,就是这样没完没了地永远和书本打交道,做作业吗?
每周一次的回家,和学校忙忙碌碌的学习也没什么两样,我就这样平淡地过着,没有一丝涟漪。直到有一天,我认识了在瀍河岸边游逛的黄野。
二
那个周末注定要发生一些不愉快,因为我的月考成绩下滑厉害,特别是数学成绩,只得了七十多分,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啊。商人的成功,体现在赚钱的多少上,学生的价值,分数就是衡量成败得失的天平。我觉得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一年一万多块的学费,决定隐瞒这次考试结果,等下一次努力好东山再起。但妈妈还是从老师那里知道了我的不良表现。周末一回家,妈妈的唠叨就开始了。
刚打开手机,屏幕上那只QQ的小企鹅还没有蹦出来呢,妈妈的唠叨就在耳边萦绕,大有不断升级之势。先是说不该隐瞒事实,然后是成绩下滑的后果,最后是前途暗淡的严重性。仿佛那一次月考将成为我一生绕不过去的暗礁,非撞翻船不可。我啪地扔掉手机,借口说有要事找同学,就带上门噔噔噔跑下楼了。
“早点回来,你还没洗澡呢!满身臭汗气。”
妈妈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情绪,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已跑出了家门。不由自主,我就逛到了瀍河岸边。只有在这里,一个人静静呆一会儿,我才能把那种阴暗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慢慢甩掉。
傍晚的河岸静悄悄的的,河道里绕来绕去的小路攀附在一块块儿菜地边缘,几个老人在弯腰侍弄着菜地。这里没有熙来攘往的车流人声,没有急促的上课铃声,没有耳畔的絮絮叨叨。尽管这儿显得荒芜,杂乱,却有一种难得的原始田园的宁静。我听着夏日杨树叶哗啦哗啦翻动的声音,听着一群麻雀在灌木丛里的喧哗,看一只喜鹊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过河岸,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那时候,妈妈可没有这么多唠叨,爸爸好像也没这么忙,他们常常陪着我玩,我们经常来河岸边散步。我在河道的草丛里曾发现过一只冬眠的刺猬。但是它好像冻僵了,像一块浑身长刺的的灰石头。
正当我在想,那只圆石头形状的刺猬现在是否已经离开了这里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男人低沉的询问声:
“嗨,你在看麻雀吧?”
“看麻雀干嘛?我啥也不看!”我冷冷地回答。
真不想被人打扰,何况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穿着邋遢,不像个正经人。你听听,问我看麻雀呢,有这样搭讪的吗?我又没拿弹弓,你管呢?难道河道里这些飞来飞去的麻雀是你养的?
“我猜,如果不看麻雀,一定是看喜鹊,因为这儿只有两种鸟可看。”
“我就非得看鸟不成?我看杨树、看菜地就不行?”
“没有学生娃会对杨树和菜地感兴趣,因为它们不会动。”
“只要地球在动,它们就随着动,这你不知道。”
“运气不错,我竟然遇上了位哲学家。诗人和哲学家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我低头不语,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尤其对于一个陌生男人,而这个家伙看上去精神也许有点不正常。
“怎么不说话了?我猜到了,你大概不开心。即使大哲学家也有不开心的时候。我是诗人,自然看得出来。”
没有诗人会说自己是诗人,那些贴着诗人标签的所谓诗人往往是些冒牌货。我仍然低着头,考虑是不是马上起身离开这里。
“瞧,咱们眼前就是这个城市最古老的河,但是现在它快干了。不过,没水的河一样是河,多看看,照样能让人开心些。我在这里都看了三年了。”
“你是干什么的?”我忍不住问他。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个诗人。嗨,咱们认识一下,我叫黄野。其实看三年河不算多,最幸福的是看三十年。哦,对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好学生,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田小禾,在城南中学读初中一年级。”
……
当夕阳开始光顾那片杨树林时,金色的斜射的光柱刷地穿过树林的罅隙,投向一块块绿莹莹的菜地,投向菜地中间蛇一样蜿蜒的小路,投向灌木丛和灌木丛里密密麻麻潜伏着的麻雀们。
三
我和这个自称诗人的老男人,就是在那天傍晚认识的。后来又好几次碰到他,慢慢就熟了。记得一次在树林边,我们聊得挺投机,他说自己干过乡村教师,粉刷工,建筑工人,菜贩子,现在是“城市清洁工”。我呢,就告诉他学校、家里的一些事,还说了自己的不少烦恼。他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最后才慢悠悠说道:
“你是对的,你妈妈也没错。那句话怎么说的:当你理解了一切,你也就原谅了一切。要是站在对方角度多想想,就不会有那么多抱怨了。”
我觉得和这位诗人先生挺能谈得来,所以周末有空我就来河岸边找他玩儿。他住在临河岸一间简陋的破棚子里,棚子外是用木棍和锈铁丝做篱笆围成的一个院子,地上长满了杂草。院子里摆满了各处收来的破破烂烂,有成捆的纸箱子,有堆积如山的啤酒瓶、饮料瓶,有凌乱的破铜烂铁和一些废旧电器。这些东西围绕着黄野。他每天的工作,不是骑着三轮车沿街喊叫,到处跑着收这些破烂,就是蹲伏在这个荒凉的院子里,收拾这些破烂。
“你不是说自己是清洁工吗?”
“瞧瞧这些吧,多漂亮的包装袋,多高雅的瓶子,多精致的盒子,每天都在出售,每天都在丢弃。要是没有我们来收拾整理,城市就成了垃圾场。你说,我是不是清洁工?而且还是变废为宝的清洁工呢。”
“那你整天忙这个,有时间写诗吗?”
黄野在低着头捆扎一大堆废纸箱,又扭头拿锤子敲打整理一些废旧铁器,一会儿噼里啪啦响,一会儿叮里叮当响。
“没时间就在心里想啊,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喜欢写,啥时候都能写;不喜欢写,啥时候都不能写。让你见笑了,诗人也得吃饭啊!”
我有点不知所措,甚至开始怀疑。这个自称诗人的黄野原来竟是个破烂王。正当我准备告辞的时候,他却突然放下手里的活儿,拉我一起来到院子外面。
河岸下面干枯的河道里,有一小块菜地,是黄野种的,长着一丛丛绿油油的青菜。地边上则插着竹竿豆角架,木棍上爬满了藤蔓,细细长长的豆角垂挂下来。
黄野摘下两条豆角,一条递给我,一条,他塞进自己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
“我是托了这条河的福,这儿要不是河道,早就被开发盖上房子了,还能在这里种菜,收废品?我恐怕要靠喝西北风来作诗了。”
黄野黑黑的脸膛溢出愉快的笑容,仿佛他正过着世上最轻松的日子,品尝着天底下最可口的美味。
“这可是诗人种的特殊豆角,吃了可以考高分。”他开着玩笑,我却皱起眉头,手里玩着那根青豆角,就是不吃。
“最近怎么样?一切顺利吧。”
“还好,不过有时候挺烦的。”
“不要烦,每一天都得认真过,因为每一天都会很快过去。我十岁时,好像有说不完的快乐;二十岁呢,好像有做不完的梦;三十岁,有使不完的劲儿;四十岁呢,有忙不完的活儿,等到了五十岁,你也看到了,就成了现在这副德行。只剩下一点点快乐,一点点梦,一点点的劲儿了,不过,刚好够把废品收回来,再卖出去,养活自己……”
“不过你还能写诗,这很了不起。”
“没啥了不起,我就是想留住点什么。”
“留住什么呢?”
黄野沉默半饷,望一眼岸坡上那片杨树林,又指指满是小块儿菜地的河道说:
“你想想这条河,它流了好几百年,谁会想到有干枯的一天呢?可你再看看,现在咱们只能站在这儿想象当年的河水了。人的日子也跟这差不多。你现在是初中生,等到上高中、大学,然后到更远的地方去。回头再看,过去的日子是不是像河水,满以为永远流不完,可一转眼,就像我一样了……”
“流过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吗?”我突然涌起一阵伤感。
“过去的日子其实并没有丢,它存在记忆里,可以找回来的。”
“怎么找回来?”
“写诗啊,我就是通过写诗的方式留住日子。”
“我不会写诗,我连作文都写不好。”
“你会写好的,只要你用心感受,用心过每一天。因为每一天都是新的。”
“那你现在写的什么诗,能给我说说吗?”
“我打算一辈子只写一首诗,已经写了三十年,还在写。我准备从最初的记忆写起,把自己全部的生活都写进去。现在,刚写到这片河岸。当然,河岸还没有展开哩,因为这些天,麻雀和喜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个月,我主要写对麻雀和喜鹊的感受。等到秋天,就轮到写那片杨树林了。”
“那一定是首最伟大的诗!它叫什么名字?”
“黄叶的诗篇!”
“真不错!等到这部长诗发表,大概全世界都知道你了。”
“那是肯定的。不过,诗写得有点不太顺利,上个月才写了一小行……”
“是哪一行?能念给我听听吗?”
“麻雀纷纷来,落满瀍河岸……”
我不知道这句诗怎么样,不过看他严肃的样子,觉得可能是句好诗。
“让你见笑了,等下次来,我会给你念新写的诗句。”
四
期末考试,我的成绩终于有了明显提高。新学期一开学,我就被安排在实验班,准备冲刺全市重点高中。妈妈的脸上溢出了笑容,但我比原来更忙碌了。现在,每周只能休息一天。周六傍晚回家,周日下午返校。我见黄野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有时偶尔经过他门口,不是柴门紧闭,就是人去院空。他的那片菜园也荒芜了,因为没有种新的蔬菜,那里长满了杂草。
十月的一天,我向附近一个修车铺的秃顶中年男人打听:
“师傅,你知道黄野去哪里了?”
“啥黄叶绿叶的,他住哪儿?”
“就是这里,一个收废品的,他还作诗呢”我指指那个破院子。
“啊,你说那个神经病老黄啊,他真是自己‘做死’,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就喜欢到处野,乱跑。你找他干什么?”秃顶扫了我一眼,满脸疑惑。
“我们认识,有点事。”
“还能有啥事?最好别跟这种人来往,听他瞎吹牛,你会被带坏的。”
“你知道他的事?”
“咋不知道?他在这三年了。听说以前还人模人样,后来越混越差,现在就剩他独个儿了。他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
秃顶似乎还要说出一大篇话来,但是一个推车子的人过来要补胎,他就冲我挥挥手,算作结束。
过了几周,我终于又见到了黄野,他那时正坐在杨树林里一个土疙瘩上抽烟。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来。
“你家在哪里?为什么会到这儿?”
“我家在这条河最上游,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我是沿着这条河找到这里的。我的儿子,他刚会走路就丢了,我找了三十年。看来是找不到了,只好在这儿住下来。”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啥人了,只剩几间老房子。这样也好,我走到哪里,家就在哪里。”
我们头顶,杨树的叶子大都已经变黄,它们不时随着秋风悠悠飘落下来。
黄野随手拾起一片叶子,仔细端详着。
“在这个世界上,人有时候还不如一片叶子,啥都还没来得及弄,就要落了。”黄野捻动着叶柄,自言自语。
“你的诗写得怎么样了,你不是说要念新写的诗句吗?”
“新写的诗句嘛,有了:秋风吹林梢,黄叶在飘落……”
黄野似乎在敷衍我,但看他的神情,又不像。
这个人真有点怪,有时候那么热情,有时候却心不在焉。
最后告辞的时候,黄野才站起来,像对大人那样郑重地说:
“谢谢你小兄弟,这些日子能陪着我说话解闷。其实我不是什么诗人,都是逗你玩儿呢。那首什么黄叶诗也是我顺口编的。年轻时我有过这个梦,可它像这条河的水,早干了。以后,只要你还能记得我这个破烂王就行了……”
当时,我不明白黄野话里的用意,到后来才知道,那意思是:从此以后,我们恐怕不能再见面了。
五
一夜之间,这个城市落下了今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薄薄的雪地很快就被脚印和车辙踩碾得面目全非。很久没有到瀍河岸边走走了,薄雪覆盖的河岸应是别有一番情趣吧。再说,那位黄野先生也不知怎么样了?
河岸边,似乎变得更开阔了,一些临河的杂乱建筑被拆除,这里正在进行新一轮的城市规划。我走到黄野先生所在的小院处,仔细寻找,哪里还有小院的影子?它们仿佛眨眼间随着这场雪烟消云散了。黄野先生也不知去向,连那个秃顶男人的修车门面也大门紧闭。
河岸显得宽敞了许多,再望望雪白的河道,竟然觉得异常空旷。杨树林依旧,光秃秃的枝梢,直刺天空,树枝上再也见不到一片黄叶。麻雀们在雪地上倒是飞得兴高采烈的。有时,一只喜鹊黑白色的影子会嘎的一声掠过灌木丛,落在杨树上。
“麻雀纷纷来,落满瀍河岸。秋风吹林梢,黄叶在飘落。”
我走在雪地上,默念着黄野的诗,想着他咀嚼青豆角的样子,想他沿河寻找儿子的身影,如今又飘到了哪里?想着他口里嘘出的一缕烟,慢慢消散在空旷的杨树林……只是眼前不再有“嗨,你在看麻雀吧”的亲切搭讪,不再有“诗人”与“哲学家”的邂逅,不再有一句新的黄叶的诗篇念出来。
在这个充满诗意的洁白世界里,我慢慢走着,仿佛在低头寻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