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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青青的麦地
雁阵
一
从柳家凹村通往李村中学的那条小路两边,是一大片青青的麦地。每次走在这条起伏弯曲的田间小路上,柳青总忍不住要轻轻闭一会儿眼。因为在黑暗涌来的刹那,那种幸福的幻觉就产生了。
在那似真似幻的场景中,低头赶路的柳青猛一抬头,迎面看见爸爸背着铺盖卷大步向他走来。爸爸兴奋地喊着柳青的名字,几步跨到他跟前,一把就搂住柳青瘦瘦的肩膀。爸爸还把柳青连同他肩上的书包一起抱起来,而且用硬硬的胡茬子,在柳青的脸颊上蹭个没完。
“爸,外面就那么忙吗?你总也不回家!”柳青委屈地抱怨。
“外面再忙,我也要回家啊,这不是回来啦!”爸爸笑眯眯地盯着柳青,那双嵌在黑黑脸膛上的黑黑的眼睛,直看到柳青的心里去。
当柳青睁开眼,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脚下这条小路,仿佛在雾霭中悄悄蜿蜒爬动,它好像永远爬不出这一大片青青的麦地。
从九月开学的第一天起,柳青为了能赶回家吃饭,每天都要在这条小路上往返两次。也就是说,他要比住在李村的同学每天多走十几里路。
这是腊月的早晨。天还麻麻亮,奶奶咳嗽着做好了红薯玉米稀粥。柳青就着萝卜丝喝完粥,看到妈妈还没醒来,就悄悄走到妈妈床头,把粘在妈妈发间的几根草屑轻轻拿掉,又叮嘱奶奶一声。最后,他往书包里塞了几块蒸红薯就出发了。
外面的风真大啊,它们在柳青的耳边呼呼作响,又像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推搡着他。柳青拐到村西头喊柳大鹏一起去上学,可这家伙跟没长耳朵一样,压根儿不应声。最后,大鹏妈扯着喉咙说,大鹏昨天搬土坯出了一身汗,现在烧还没退呢,让柳青给老师请个假。
小小的柳家凹村就只有大鹏和柳青还在李村上中学,但在这个刮着大风的腊月的早晨,就单剩下柳青一个人了。仿佛偌大的世界上,也只剩下柳青一个人了。奶奶的咳嗽更厉害了,妈妈的疯病也时好时坏。就在昨晚睡觉的时候,油灯下的妈妈突然脸色苍白,瞪着眼,咬着牙,使劲抓住柳青裸露的胳膊,拼命叫爸爸的名字,还一边骂,一边埋怨个没完。
现在柳青的胳膊上,还留着妈妈掐出的青紫印儿。要是能治好妈妈的疯病,就是把柳青的胳膊掐出血,他也愿意啊!柳青始终抱着幻想:他不相信爸爸会撇下多病的奶奶,可怜的妈妈和他不管;不相信那次矿难是真的;不相信从这条小路上走出去的爸爸,会永远再也不回来!
踏上了麦地中间的那条小路,柳青又一次闭上眼,他享受着恍惚场景给他带来的幸福感。可是,不能耽搁太久啊,昨晚因为妈妈犯病,他早晨起来有点晚了。柳青裹紧衣服,加快了步子,向着李村中学的方向跑去。
二
当柳青大口喘着气跑到初二年级教室门口的时候,上午第一节语文课已经开始了十分钟。班主任孙老师讲课的声音在爽朗地回荡。
“报告!”
柳青硬着头皮在门口喊道。
“进来!怎么回事?”孙老师看了柳青一眼,随口问道。
“风太大了……把我吹得,走不快……”柳青缩缩脖子,嗫嚅着回答。
教室里顿时涌起一阵哄堂大笑。柳青不知道自己笨拙的回答,竟然营造出了一种奇特的幽默效果,连严肃的孙老师都忍不住笑了。
“风大可不是理由,以后早点来!”
柳青如获大赦,急忙从同桌李飞身后挤过去,坐到自己靠墙的位置上。
柳青的后排是柳大鹏和李秀麦。大鹏的位置空着,只有李秀麦,把脸埋在头发里,低头握一支铅笔写着什么。柳青觉得李秀麦透过长发,偷偷瞟了自己一眼。那一眼,虽然很淡,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还是让柳青感觉到了。
柳青把书包塞进课桌斗里的时候,他的手触到了一个小布包,蓝底碎花的布包。布包里是三个摞在一起的薄面饼。他的心里一惊。又是她!他不是已经告诉过她,别再送东西给他吗?再说,这样下去,让别人知道了怎么讲?
这是李秀麦和柳青的秘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秀麦就把柳青当成亲戚了。因为柳青的外婆家和李秀麦家住不远,李秀麦和柳青闲聊天时,喜欢称柳青的妈妈“我姑”。
自从那个秋雨的午后,李秀麦就隔三差五送柳青东西吃。两个苹果,一个橘子,或者几张烙得像纸那样薄的擀面饼。柳青先是坚决拒绝,最后不得不妥协,因为怕伤了李秀麦一片好心,何况李秀麦态度那么大方,竟对着班里同学,说是柳青的外婆托她捎的。只有柳青知道,外婆常常住到城里舅舅家,不常回来的。
这个李秀麦,你上辈子又不欠我的,这是何苦呢?
孙老师正在讲朱自清的《背影》,柳青赶紧收住纷乱的思绪,专心听讲。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两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孙老师刚刚读了个开头,柳青的眼睛就有点模糊了。
距离爸爸离开他的那年冬天也已经两年多了。两年多里,妈妈先是哭哭笑笑,最后变得疯疯癫癫。奶奶呢,就知道念阿弥陀佛。尽管她没念三遍,就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也还是要念个不停。每次柳青劝奶奶别念了,奶奶就会神色庄重地告诫他:神长着天眼呢,不管你在哪里,你只要念念名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就会来搭救你,她还能变各种各样的好心人,帮你渡过难关。
莫非李秀麦就是观音菩萨变的?她说,柳青啊柳青,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上学还得跑来跑去,那我就送你点东西吃吧。虽说东西不好,也能充充饥。可是柳青并没有念阿弥陀佛,李秀麦也压根儿不是观音菩萨啊。也许,这都是因为那一段秋雨连绵的日子。
三
那是一个秋雨淋漓的午后。柳青决定不回家了,因为踏着泥泞回家,下午再返校,就为吃顿饭,也太费工夫了,说不定还要迟到。于是,他借口去亲戚家有事,在校门口就和柳大鹏分手了。
柳青用一块塑料布裹着身体遮雨,他在校园附近胡乱溜达了一圈,又在学校围墙后面的麦田边发了半天呆。突然,他想起数学作业还没有做完,就急忙返回教室,埋头在座位上写起来。
柳青很快做完了所有作业,又拿起那册蓝皮塑料本,开始记日记。这是他养成的一个习惯。快乐的时候,烦恼的时候,他就在这个本子上写写画画。今天他写的是一封信:
“亲爱的爸爸,您好:
现在,我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给你写信,外面下着雨。我不想回家了,我也不饿,因为我早上吃了三个玉米面饼,书包里还有红薯。
上一周,我的作文在全乡比赛中得奖了,奖了一本汉语词典。我写的题目是《青青的麦地》,就是说的那一次,你背着铺盖卷去煤矿打工,我和妈妈穿过麦地送你那次的事。你说回来给我捎砖头厚的词典,还说让我把词典上的字都认完,那样就能当作家。可是你一直没回来。你还说,给我起了柳青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像大作家柳青那样,以后有出息……”
柳青写到这里,写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泪水。突然他觉得周围有些异样。猛抬起头,一双细细的丹凤眼正望着他。竟是李秀麦!她什么时候进教室的?柳青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哈哈,柳青,我终于发现啦:你连饭都不吃,一个人躲在教室偷偷用功!你也给我们这些笨学生留点面子啊!”李秀麦开朗地说笑着,把自己观察同学入了神,被突然发现的尴尬总算掩饰过去了。
“谁说我没吃饭?书包里还有呢。你,你今天来这么早啊!”
“我家住得近啊。哦,对了,我的东西忘教室了,来取呢。”
柳青没注意李秀麦去自己的课桌斗里摸出了什么,反正她马上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下午第一节课间,刘大鹏找到柳青,递给他两个裹着纸包的薄面饼,说是柳青的外婆托同桌李秀麦捎给他的。
柳青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定是李秀麦从自己家里拿来的。
就这样,柳青的课桌斗里,不时会多出什么东西来,他也实在没有勇气再还给李秀麦。因为李秀麦根本不承认,或者说不给他任何机会。
最先看出这个秘密的是班里的机灵鬼李飞。李飞装作好奇地问:
“柳青,你的手老是往斗儿里摸,有啥宝贝吗?让我看看!”
不容分说,李飞迅速抓出来一个青皮苹果。
“哈哈,我终于明白了。有人大冬天还能吃到苹果,太幸福了。见一面分一半啊!”李飞咔嚓就是一口。
后排的李秀麦啪地把书合上,白了李飞一眼,说声“馋鬼样儿!”,就像躲瘟神似的快步走出了教室。
“呵呵,我招谁惹谁了?我又没吃你的东西!”
李飞冲着李秀麦的背影伸伸舌头,扮鬼脸。
没过几天,柳大鹏也发觉不对劲儿,因为李秀麦老是托他给柳青送东西。
李飞和刘大鹏凑在一起嘀咕半天,最后终于得出一个伟大的结论:李秀麦和柳青是“一对儿”。得出这个结论以后,两个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接着班里的几个男生女生,也都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打趣起来。
有一天,在放学的路上,刘大鹏笑着问柳青:
“李秀麦当你“媳妇”多久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你瞎扯!造谣,放屁……”
柳青恼怒地瞪着柳大鹏,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
“不是就算了嘛,你急啥?跟一只斗鸡儿似的。我是听李飞说的,他亲眼看见李秀麦往你斗里放东西。他还说,李秀麦家也不容易,她妈是个瘫子,她爹老爱发脾气,动不动就打人,我是担心……”
“别说啦,别说啦……”
柳青捂住了耳朵,他真想多听听李秀麦家的事,可一个更强大的声音在提醒他:再不要那样了,再不要了……
四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这所普通的乡村校园。柳青他们所在的班级,上午负责在教学楼前面扫出几条路。大家很快完成了扫雪任务,班里的男女同学就在雪地里快乐地打起了雪仗,追逐嬉闹。仿佛这场大雪把他们又送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午后,空荡荡的校园,空荡荡的教室。柳青拿出书包里又冷又硬的干馍,一边看书,一边啃起来。
静悄悄的校园,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还在漫天遍野地飘撒。柳青的脚冻得生疼,就走出教室活动活动。他在校园东北角的水泥乒乓球桌案上划字,背上落了厚厚一层雪,也浑然不觉。他忘情地用树枝划着一个个想象中的图案:星星,月亮,梅花,秀长的竹叶。就像在一个雪花做成的松软笔记本上,恭敬地描绘着神圣的一笔一划。
“嗨,柳青,你又没回家吗?”是李秀麦那熟悉的声音。
柳青不吭声。
“我今天过生日,给你捎了个烙饼。喏,接住!”
李秀麦从书包里掏出烙饼递给柳青。柳青摇摇头,只顾低头在雪地上划字儿。他又害怕人看见,就慌忙接过饼,想重新塞进李秀麦书包里,可李秀麦机灵地躲闪开,还咯咯笑着嘲笑他。柳青使劲儿抓住书包带。突然,书包带被拽断了,包里的书本啦、女孩子的小东西啦,全都哗啦一声撒在雪地上。
一面小圆镜被抖出来,它划了个弧形,正巧落在水泥台沿儿上,啪地摔碎了。
“干什么呢你?要不是看在同学朋友亲戚的份儿上我才不管你……你有啥了不起……”
“对不起,我赔你小镜子……”
“我不稀罕!”
李秀麦弯腰胡乱收拾着地上散乱的东西。她把那面小圆镜拣起来,看了看,一挥手就扔到了远远的雪地上。最后,她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柳青呆呆地盯着,雪地上那只静卧的小圆镜。他俯身捡起来,把它捧在手心,轻轻抖落粘连的碎片。镜子碎了,但这个青绿色的塑料镶底儿仍完好无缺。在镶底儿背面,凸印着几大朵莲花图案。奶奶说,观音菩萨就是乘着莲花在人世间救苦救难的。
柳青的心一阵阵抽搐。他仰起脸,张开双臂,希望漫天的雪花,能遮盖住自己无比羞愧的脸庞。
五
自从那个雪天以后,柳青感觉到李秀麦总旷课,有时候只上半天课还提前回家,好像家里有一根无形的绳子,不停地拉着她一样。现在,眼看寒假就要来了,可李秀麦的那个座位却始终空着。
在这一段日子里,柳青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似乎后背总有一双细细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忍不住回头,却什么也没有。他当然不敢偷懒,也不敢胡思乱想,因为他希望,明年能以优异成绩考上乡重点中学。他看上去更瘦弱了,那张苍白忧郁的脸,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
直到放寒假,柳青也没看到李秀麦的影子,她竟然连期末考试都没参加。也许秀麦爸知道了那些事,不让她上学了;也许李秀麦病了;也许她转学了。无论发生那种情况,柳青都觉得是自己害了李秀麦。
过完年,寒假就要结束了,新学年开学的日子日益迫近。
这天,柳青借口去李村看城里回来的外婆,他拿着从镇上精心挑选的一面小圆镜,决定去找李秀麦,尽管他还不知道李秀麦家在哪儿住。事实上,他根本没勇气面对李秀麦。但是托人捎一面镜子,算怎么回事呢?他必须亲手交给她。
又踏上那条麦地中间的小路,柳青闭了眼,这一次他看见的不是爸爸,而是李秀麦。
“柳青,你找我干嘛?”
“我想请你下学期还来上学。还有,这个小镜子……谢谢你!”
李秀麦接过镜子,她开心地笑了。镜子里映出一张少女纯真的脸庞,和那一双细细的调皮的丹凤眼。
柳青缓缓睁开眼睛。什么也没有了,空旷的大地呈现一片苍灰色,只有眼前的冬小麦显得那么青绿可爱。柳青手里攥着的那面小圆镜背面,也是青绿色的。青绿色的圆镜背面,也镶着几朵硕大的莲花。
柳青匆匆看了外婆走出门。他先绕到李村中学附近转悠了半天,又沿着村里的小岔路胡乱走了一通。有一只过路黑狗,盯住他看了几眼,见没什么威胁,就摇摇尾巴走开了。柳青真怕碰见熟人,但又希望看见李村的同学。他撵着一群麻雀翻过一道土沟,又追着一只黑白翅膀的喜鹊跑得气喘吁吁。那只喜鹊最后喳喳叫着,飞到路边的秃柿子树上,再不下来了。柳青只好垂头丧气回家。
傍晚时分,柳青才磨磨蹭蹭踏上麦地中间的那条小路。他低头走着,心想,这一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李秀麦了。
“柳青,你去哪儿?”
猛抬头,柳青怔住了。眼前竟然是李秀麦,她背着一袋粮食站在他对面,要不是她喊他,说不定柳青就碰到那袋粮食上了。
“我去看我外婆。你呢?”
“我去磨坊碾米回来。”
“你不上学了?还有,这个给你!”柳青帮李秀麦放下肩上的米袋,把手里攥着的小圆镜递给她。李秀麦脸红了。
“你知道……我家里那样,就不上了吧。我能在家做饭,照顾我妈。我还有个弟弟呢,他小学四年级,跟你一样,学习可好了。”
“上完初中不行吗?你还小啊!”
李秀麦低头,把一个土坷垃慢慢踩碎。接着,她猛地抬头,笑笑,扬扬手里那面小镜子。
“嗨!我说老同学,就这鸡毛蒜皮的事儿,你也记着啊?还说赔呢,我可不要!”
“那说送,还不行吗?以前,都是我太小心眼儿……”
“好了好了,天不早了,我还得回家做饭呢。”
李秀麦背着米袋的背影,蹒跚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偌大的世界,仿佛只有柳青一个人,只有他那清晰的、缓慢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黄昏的麦地在眼前延伸,延伸着。柳青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柳青啊柳青,你就是走上一辈子,怕也走不出这青青的麦地了……
一生的麦地(感想)
无论什么时候,当你走近麦地,一种纯净、谦卑、朴素的快乐就会向你涌来。
秋天,刚刚播种过还没有长出幼苗的麦地,是一片美丽的希望。均匀整齐的田畴,像世界上最纯洁的纸张,铺展在广袤的大地。有时候,你远远看一眼,就会在心中升起憧憬。
冬天,在苍灰色的天地间,北方大地上的麦地,是一团团梦中的诗意,风雪、冰冻、严寒也抹杀不了的诗意。
春天,返青的麦地上空,飞舞着欢快的蝴蝶,回荡着燕子的呢喃。你站在麦田中间,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只有这时候,你才会觉得什么是超越时间的永恒。
夏天,炎炎烈日下,金色的麦浪翻滚,送来阵阵成熟的芬芳。
养育我们的生命的麦子,一年四季都给我们输送着物质与精神的滋养。麦子,也是哪些曾经给与我们恩惠与安慰的一切:故乡、父母、亲人、朋友、同学……甚至一只小动物,一花一草。
《青青的麦地》说的是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柳青和李秀麦就像两株朴素的麦子,在艰难的环境中,依然执着地生长着,而且默默传递着最纯洁的关爱。
是啊,我们“走不出一生的麦地”,就像走不出那永远给于我们无限恩惠的爱的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