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书香世第"岳阳方家
这是我父亲的自传,我今天发到这个版块上来,供朋友们欣赏和品味一下,只可惜我父亲没写完就去世了,这也就成了他最后的遗著。
《如梦人生》—方昌期
“人生如梦”,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梦境”。我的永远逝去了的有如美丽仙境般的梦,和那至今还令人心惊肉跳的地狱之梦,很想将它们都写下来,让子孙们知道二十世纪的祖辈是怎么如梦如幻地活过来的。
幻灭了的梦里家园。我所出生的方家,是岳阳一个十分显贵的旺族。方园百十里都说方家有“一斗芝麻官”,用来形容方家历代贵官多如“一斗芝麻”。方族内部则自赞为“三百年书香世第”。这倒是毫无夸张。原来都聚居在“画眉湾”。雕梁画栋有如宫殿的宗祠门口,挂满了当过“知府”以上官员,和考中了“进士”的荣匾。至于考中了“举人”“秀才”的族人,除非是“魁元”(第一名举人),否则是没资格挂匾在祠堂大门之上的。可见官宦、书香之族是实实在在的。
清代末年,做过“抚台”的太祖凤刚公,衣绵还乡后,在离“画眉湾”二十来里的“易泉源”建造了一栋庞大而毫华的官邸。这里依山畔水,景色十分秀丽,被人称为“港堪方家”。
方族的派辈字系为“……祖德宗功大,朝荣永继承……”。凤刚公是“朝”字辈的,生了四个“荣”字辈的儿子。时值清代末年,所谓明、清两朝的“朝荣”无法“永继承”了,但这四兄弟还是都做过“知府”一类的官。辛亥革命前后他们都相继辞官,回到“易泉源”新屋,修身养性,培育后代。后来这就成了“港堪方家”的四大房。
大房、三房分在向南的前半部的左右两边;二房、四房则分在北面依山的的后半部。各房都有大厅堂及二十多间正房。至于进大门后,三个相联的大堂屋(正厅),少说也有千多平米。这是祭祖,或各房办“红白喜事”时,大家共用的。说也奇怪,住在南面的大房、三房,虽然都有姨太太,仍都无后。北面的二房、四房,却是人丁兴旺。
我的曾祖父排行第四,派名荣--,自号鼐实。酷爱金石、绘画。
他画的兰草,曾在上海某刊物发表过,并在岳阳一带颇有名气,求画的人甚多。虽然如此,但绘画、金石,在正统的“书香世弟”之家,是被视作非仕途正道的。为此他的三兄曾赠诗给他,其中有“……腕弱休刻石,愁多莫画兰……”之句。看来他没有听信兄长的劝导,直至晚年仍坚持刻石、画兰……而且还成了书、画、金石的收藏家。他在西北边花园里,另建了一栋楼房,那既是他的书、画室,也是他珍本、名画、名金石……多达好几间的收藏楼。
太祖凤刚公在世时曾叮嘱子孙辈,要不分四大房,统一分男女排行序、长幼。我的曾祖父鼐实公和他的三个兄长一样,都有一妻一妾。他的正妻是岳阳名门杜府千金,即我的曾祖母。妾是在广东做官时娶的杨氏,我称杨姨老“唉呷”(电脑里无此两字,只好用谐音。意即‘祖母’以下同)杜氏老“唉呷”生了两子一女。长子名元明,即我的祖父。次子名士长。女名永贞,后适任府。这样,曾祖父母的长子元明即在“永”字辈中排行第七,人称“元七爹”;次子士长排行为第九,人称“士九爹”。女永贞则在“永”字辈姊妹中排为第五,人称五小姐或五姑“唉呷”。我则简称姑“唉呷”。杨姨老“唉呷”所生之子诚明排行十二,人称“十二爹”;次子登高,排行十三,人称“高爹”。还生了一个女儿名叫永良。这里的“爹”,是岳阳人对祖辈的称呼,读作:(Dia)。如祖父不是称“爷爷”而是称“爹爹”,曾祖父则称老“爹爹”。伯、叔祖父则称伯或叔“爹”。
在这“书香世弟”的大家庭里,正出和庶出是大有区别的。岳阳人称妈妈为“嗯妈”,十二“爹”诚明,高“爹”登高,细姑“唉呷”永良,都是只能对生母杨姨老“唉呷”叫姨娘,而叫正室杜氏——我的曾祖母为“嗯妈”。关于“爹爹”、“唉呷”、“嗯妈”等岳阳地方的特殊称呼,我在这里只是叙述介绍一下,为了阅读方便,以下所有这些区域性方言,一概都改用普通话写出。
三伯曾祖父母,原仅有一个儿子,我应称五伯爷爷。他婚后生了一子,但不久幼子和五伯爷爷自己都相继去世。年不过二十岁的五伯奶奶开始守寡,甚至把丈夫的棺材就放在自己的床边达十多年之久,后来三伯曾祖父母才令她将五伯爷爷安葬。但她仍守寡一生,约至六十多岁在抗日战争中去世。三伯曾祖父母痛丧独子,妻,及妾何氏均无生育,而他又不愿再纳妾,眼看三房即将绝后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在方家是共同遵守的道德准则。我的曾祖父母即和兄嫂商定将自己的次子士长——我的叔爷爷,过继给三房的兄嫂为子。当然,所有这些都是在我出身以前的事。后来叔爷爷这一支,却成了港堪方家人丁最兴旺,固守在“易泉源”附近的后代最多的一脉了。就血统关系而言,他们仍是曾祖父母之后。
大伯曾祖父母同样无后,二伯曾祖父母将次子永辉——我称十爷爷,过继给大房兄长。后来这一支更是兴旺发达,子女孙儿遍布全国,有的还移民至美国成了美国公民。我称为六叔的方正虽已在在美国去世,但他的儿女勋华、青华等多人,均已在美国扎根了。势必连在四川的五叔方明、七叔善甫,和在台湾的十四叔强寿,所有他们的后代,都不可能回到那梦中仙境,琼楼玉宇般的“易泉源”方家新屋了。因为那里已经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这是以后所发生的事。
前面说过我的爷爷元明,大排行为第七,对四房来说则是长子,叔爷爷士长过继后,就成了正出的独子了。(庶出之子是不能过继的)我的奶奶是李府名门之女。她生了一子二女,即我的父亲能甫——述、和大姑佑珍、细姑李子——英。(她俩的姊妹大排行是第一和第三,父亲的兄弟大排行是第二。)我的母亲是官宦之家龚府的千金,十六岁就嫁到方家来了。
不到十八岁就在“易泉源”新屋生下了作为方族“龙头老大”的我。这连“画眉湾”的方姓在内,“承”字辈的男孩中我确属方家第一个。曾祖母及全家欣喜若狂。然而我却是寤生,曾祖母又喜又惊,更是慌了手脚。当时没人知道怎么做人工呼吸,只好求助于迷信。曾祖母怪罪叔祖父母的新灶,竟令人将一座大新灶捣毁了。
又亲自在刚生下我的妈妈房里砸脸盆,摔花瓶、椅子……-驱鬼。大概是强大噪声的振动,我被惊醒,开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嚎哭,这似乎也预示着以后我坎坷、惊险了大半生的命运。其实二大房系里的三叔、婶早在我出世前一个多月,就生了一个女孩叫佛慈,派名承善。但是,在男系社会里,女孩是不算宗室的后嗣的,甚至不能参予祭祖。因此本来“承”字辈她最大,却轮到我是“龙头老大”了。我的出生使整个“易泉源”的长辈们都为之庆幸,被各位曾祖父母,及伯、叔祖父母宠若“天之骄子”。曾祖父还特意为喜得“承孙”而取名“昌期”,寄于“昌隆的期望”,派名“承运”,也是希望“好运兴隆”。并写诗、作画、刻石……以庆喜,可惜这些都没能留下来。这段短暂的金色般的襁褓生活,该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受宠,却又是不可能留下任何印象,只能是听长辈叙述的虚无缥渺,宛如别人的如烟梦幻。
不久,祖父在湖北新堤当救生局长,父亲投笔从戎,远离故土。祖父便接曾祖母、祖母、妈妈和襁褓中的我住在新堤,共享四代同堂的天伦之乐。谁知好景不长,乐极生悲,我的可怜的不到二十岁的妈妈竟死于小产!留下的是一岁多只会抱着妈妈的尸体哭着要奶吃的我,和半大柜孝敬公婆、老奶奶的新鞋及半成品!她走了,不能对我说一句话,也没能和父亲告别,就抱着无限的悲痛离开人世了。这也暴露了“书香世第”迂腐的一面,那就是不相信西医,更不肯送医院住院,而只信中医,特别是有学问的“儒医”。象我妈妈这样,如果当时是送医院,是决不至于死的。这种“儒医”的延误,在我妈妈前后曾在这个大家庭里,造成了一连串的悲剧。
妈妈的死使全家老少都十分悲痛哀伤,唯一不知伤痛的是我这个嗷嗷待哺的孤婴。有人说我是“龙虎子”,不“克父”便“克母”,加上我虽是寤生,下地时却撒了尿,这便说成是“下地一杆枪,不杀爹就杀娘”。当然,这只是族人和乡里的说法。我的曾祖父母、祖父母对我这个丧母的长“承孙”、长孙,却更是倍加怜悯宠爱。父亲赶至新堤,将母亲的灵柩运回故土“易泉源”,曾祖母、祖父母都随之回乡。
我外公、外婆只生了三个女儿,大的嫁给了豪富的李家,二女——我的二姨妈襁褓中患病误诊,成了痴呆。唯独我妈妈是他老俩最宠爱的“满女”。闻此恶耗后,外婆即赶至方家,下轿就猛地扑向棺材,疯狂嚎哭。一边哭一边口不择言地数落,其中有一句是:“……黄叶不落,青叶落啊……”。这一点外婆可能是说自已,但对方家来说,则是上还有曾祖父母和祖父母。老一辈的就自我对号入座为:“该先落的黄叶”,而对外婆不满。当然,这在诗书之家,还不至于发生争吵,仍然以礼相待,只是心有结怨而已。在北平(北京)当官的外公,得知了至爱满女的恶耗,也急忙赶回岳阳,来到方家参加了我妈妈隆重的葬礼。
外公外婆要将我接到离“易泉源”八华里的“新屋龚家”去抚养一段时间,曾祖母说什么也不同意,坚持要请奶妈将我留在她佬的身边。实际上奶妈只是哺奶。照料、抚育我的主要还是年过花甲的曾祖母,和多病的祖母。曾祖母连祖母带我睡,她佬都仍不放心,夜里一定要伴着我睡觉。
安葬我妈妈后,父亲仍离家去军队。我这父离母丧的孤儿,长辈们更是倍加怜爱、娇宠。我又回到了不可能留下任何记忆的“金色襁褓”时期。不久,(大概是1931年)我的祖母有病不到医院就诊,就在家里去世。丧葬情况我同样还不可能有记忆。我确实是个脑海里连妈妈和祖母的任何印象都没能留下的苦命儿……
曾祖父在岳阳城里的“乾明寺四号”买了一栋当时来说的“洋房”,约有六百多平米,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正室——我的曾祖母之后,住东面的几套;偏房——我的杨姨曾祖母之后,则住西边。住分两边,吃饭也是分两边的。反正哪一边有好吃的,都有我的份。这一段“金色幼年”,我现在能依稀留下的,也只是有如散金碎玉般的不能联贯的片断,如:我在木板地上跳耍,曾祖母为我梳树在头顶的小辫子;很漂亮的已上中学的细姑——方英(大排行是三姑)牵着我上县女中的幼稚园……幼稚园很好玩,沙盘、木马……这是家里没有的玩具。我还记得好像每天上下午,小朋友们都要围着椭园形的矮桌坐下“睡觉”——装睡。等老师说声“好了”,小朋友们就都“睡醒”了,坐了起来。这时准有几片饼干一类的点心摆在面前。小朋友们就叫着笑着吃了起来,仅管有时还不如家里的好,但总觉得幼稚园的点心好吃些。细姑放学了,就来接我,紧紧地牵着我回家,唯恐我蹦蹦跳跳走失了……大概是三岁前后,祖父就教我认字,背唐诗、宋词。不到四岁,我已经能背两百来首,这对奠定我一生“老来才识悔当初”的文学基业,起了决定性作用。
不久,在部队里当“文书”的父亲回家续弦,她是岳阳名门吴府的闺秀,长辈们为此决定要我称呼她为“婶婶”,而不叫“继娘”或“妈妈”。我虽然有了继母,但还是曾祖母照料得多一些,而且对我更加宠爱,还唯恐我受后娘的冷落这反而妨碍了婶婶和我之间建立起心贴心的“亲子之情”,而只是把我当幼侄那样,“客气”地对待……
约1933年,曾祖父与世长辞了——也是有病没送医院,就“寿终正寝”在乾明寺四号西厢房里。到现在我还能仿佛记得成服、堂奠、夕奠、朝奠,四堂盛大而隆重的葬礼。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三次参加仿效“周礼”般的“正统”祭奠了。第一次是我妈妈的丧礼,我还是“孝子”。但那是由奶妈抱着跪拜行礼、祭奠的,我什么都不可能知道。第二次是“孝长孙”,也无记忆力。这第三次我已略省人事,却成了“孝长承孙”,那也是必须按照“仪礼”的“唱礼”声(司仪),随着祖父、叔祖父、父亲跪拜,并向各特定位置行走、叩头的。开始我似乎是褓母抱着跪拜的,后来我甩脱了她,完全会跟着长辈“一步一趋”了。长者们都夸奖我“懂事”“聪明”……至此,我已是三次丧失亲人了。这第三次我才懂得了“死”的涵义,知道深爱我的曾祖父再也见不着了,真的很伤心地跟着大人哭泣不止。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先真正开始体验到的“伤痛”,自此以后伤痛和悲哀就几乎陪伴了我的大半生……
曾祖父生前是抽鸦片烟的。祖父也背着抽。但在曾祖父去世后,他很怕因抽“大烟”引起曾祖母生气,而从“烟土”熬成浓缩的鸦片膏,需要一个十分细致的工艺,煮、滤、熬的全过程中气味又很浓郁,祖父就要我在乾明寺四号花园门口“望风放哨”,他自已则躲在花园后角的小屋里,制作他的“粮食”以满足他在正厅后面的偏房里“吞云吐雾”……
祖父很疼爱我。他是在县救生局工作,不愿续弦。大概是为了便于抽“大烟”,他独自迁居至救生局。我开始读小学后,每逢星期六必定要接我到他那里住上一两晚,除了吃的尽可能满足我外,。还带我做玩具,记得有一次祖父带我去玻璃店,照他画好的图,划了几块小镜子和玻璃,又要我到处寻找彩色的玻璃碎片,教我将三面小长方形的镜子夹起来用厚纸糊成筒,选好彩色玻璃渣放进已有一块玻璃挡住,还空着一小截的纸筒,然后两头再用玻璃封好。这样,一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就在祖父的指导下,由不满六岁的我,自己动手做成了。
以后又做了风筝、陀罗……通过对这些玩具的制作,我自幼养成了喜欢自己动手做这做那的习惯,还学到了一些知识。这就是说祖父应该是我科普知识的早期导师。
更重要的是祖父还带着我读唐诗、宋词,讲解诗词音韵,从此我已懂得了“五言”“七言”绝句的平仄、韵律,并能拼凑出“诗”来。这使祖父哈哈大笑,还拿去向同事们显示我的聪明,陶醉于大家对小孙儿的称赞。祖父还给我讲解了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波、韩俞、刘禹锡……等文豪的故事,以及他们的某些作品,并要求我背诵。记得当时不满七岁的我,已能背诵一二百首诗词了。
为了“诗书传家”,祖父又还给我讲述过方氏家族中有关诗、文的隹话。其中之一,是三伯曾祖父为了留住女婿,出了一副“绝对”,要求女婿对好下联,对得上,就“放行”,否则就得多住几天。这个上联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它是:下大雨豆腐咸鱼留女婿
——其谐音为:夏大禹 杜甫韩愈刘禹锡
这里十分通俗,但因为全是用古名人的谐音来组的词,(岳阳话“韩愈”和“咸鱼”完全同音)下联就必须用名人的谐音(地名亦可)组成,并表达能与上联相对应的意思。这实在太难太难了。它不但当时难倒了我应称为三伯姑祖父的秀才,也难了我一世,至今绞尽脑汁,也没法对上。由此我坚信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对好的“绝对”。(这种“绝对”,我一生迂到过三例,其他两例,以后叙述。)尽管当时就使我伤尽脑筋,但在祖父的教导下,使我自幼就萌生了“文坛”之梦。这一梦就是祸福难解难分的几十年。
来源:方兴方 2014-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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