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夜话之八十三岁的沈从文放声恸哭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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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记者采访沈从文,说到在故宫博物馆扫厕所时,沈从文还不无得意地说,我扫得可干净了。然而,随后的一幕,却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当女记者拥住沈从文的肩膀说:“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此言一出,沈从文竟放声恸哭,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什么话也不说,就是不停地哭。
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为何听了女记者这句话,哭得像小孩一样?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那么,女记者的这句话触及了沈从文哪个伤心处?他的心中,究竟有多少鲜为人知的委屈?这还得从他的婚姻说起。
说到沈从文的婚姻,许多人津津乐道的,是他追求张兆和那段浪漫、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却很少提及婚后两人相处的情形。六十年够不够长,六十年够不够多?沈从文自爱上张兆和的那一天起,注定了他命运的痛与苦。
确实,沈从文追求张兆和的过程是浪漫的。这一过程,虽然痛苦,但应该是痛并快乐着。爱上张兆和,沈从文自己也说不出理由。那天,沈从文看到自己的学生张兆和,从操场上走过,吹着口琴,扬着头,就是这一姿势,让沈从文无可药救地爱上了张兆和。他写给张兆和的第一封情书的第一句就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爱上你了。这一年,沈从文27岁,张兆和18岁。
对于沈从文突如其来的爱,张兆和并没有接受。她不仅没有回信,还有点讨厌,将沈从文例入众多追求者中排例在癞蛤蟆序列,编号13。所以,一开始,这桩婚姻并没有缘分可言,纯粹是一厢情愿。后来,沈从文曾以死相逼过,或许正是如此,从心底里,张兆和对沈从文是瞧不起的。
这个从湘西走出来的年轻人,虽然内向,却性格倔强。虽屡遭拒,还是痴心不改,义无反顾地写情书给张兆和,情书还越写越厚。这样一直坚持了四年。想一想,一个作家,一个大学教师,写的情书会有多少煸情?然而,张兆和并没有感动,有的只是同情。但同情也算爱情。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四年追求后,两人结婚了。
本来这桩姻缘是勉强的,而婚姻又是实实在在的油、盐、酱、醋、米、柴。婚后两年,就出了问题,张兆和回了苏州娘家。问题出在沈从文,有个女粉丝,她叫高青子,非常崇拜沈从文。她打扮成沈从文小说中女主人公的模样,与沈从文见面,这让沈从文无比受用。也许男人骨子里都喜欢女人崇拜,沈从文也不例外。这件事他对张兆和说了,我猜想,沈从文之所以对妻子说,目的是想让妻子敬重他。老公我是有才的,你看人家高青子对我多崇拜。但沈从文犯了个大错误,他忘记了女人是最会猜忌,最爱吃醋的。本来想炫耀一下自己,实际的情形是恰恰走向了反面。婚姻,开始出现了裂痕。
事实上,沈从文早就知道,他在妻子心目的地位是什么样子。“你爱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书信。”这是沈从文1937年到西南联大后,张兆和不愿与他同往,以种种借口留在北京,他在信中就是这么对张兆和说的。而这一年,仅仅是婚后第四年。随后的岁月里,令人惊奇的是,这对夫妻居然多以书信的方式交流。可见,沈从文说的并非虚言,而是事实。从头至尾,张兆和压根儿没有爱过沈从文。这对沈从文来说是残酷的,也是沈从文心底永远的痛。
张兆和自始至终不爱沈从文,这从沈从文由自杀,到送入精神病院后的情形得以证实。沈从文为什么要自杀?长话短说,北平和平解放前,国民党曾下令要求他撤离,但他选择了留下。然而,他被郭沫若指责成“专写颓废色情的桃红色作家”。他想不通,去找昔日好友丁玲,但丁玲对他非常冷淡。朋友对他冷淡可以理解,最难以接受的是家人。张兆和说他落后了,连儿子也说他跟不上形势。这不是众叛亲离吗?在他最需要家人理解支持的时候,等来的竟是奚落。
沈从文万念俱灰,吃煤油,用刀割脖子。自杀不成的沈从文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丁玲闻讯去看了他,而张兆和没有去探望过他,仍是用书信。绝望中的沈从文,在回信中是这样写的:“小妈妈(张兆和),我可有可无,因为明白生命不过如此。”人到绝望了,也就沉默了。但于心是不甘的。正如他追求张兆和时说过的话,我会做出成就的。这一次,沈从文还真的静下心来扫厕所,做学问,且做出了巨大成就。
就这样47岁的沈从文,从精神病院出来后,天天在故宫博物馆扫厕所,包括女厕所。此时,他与张兆和两地分居,每天晚上去张兆和处吃饭,然后带上第二天的早餐、中餐到故宫博物馆。此时的沈从文在别人眼里,包括在张兆和眼里,实实在在是“可有可无”。
至此,我们看到,在沈从文的感情世界里,已经不仅仅是荒芜,而且是黑暗的、寒冷的沙漠。对于情感丰富的沈从文来说,爱情不及友情,是他始终无法排解的伤痛。夫妻之间,比陌路,还要陌路。放到现在,就是夫妻间的交流,连电话都懒得打,是用微信。然而,如果是现在,那么,沈从文或许不会这么寂寞,至少还可以到微信群上抢抢红包,开心乐一回。或许凭他的才气,围绕在他周围的铁杆粉丝成群结队呢,这样或多或少还有点感情的慰藉。
人是需要交流的。孤单、寂寞无助的沈从文,除了将厕所反复的清洗干净以获得成就感,然后,就是与文物交流。一个死过一回的人,已经没有了欲望。老年的沈从文,慈祥得像个老太。他化痛苦为力量,走向了人生的辉煌。二十多年过去,他写出了《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龙凤艺术》等,历时十五年,编写成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专著,填补了中国物质文化史上的一页空白。也奠定了沈从文由著名作家到著名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古代服饰学家的地位。
这些成果,在外人看来是了不起的成就,可是,在张兆和眼里,或仍报以不屑。这让沈从文情何以堪?所以,当听到有人说“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这句话时,他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放声恸哭。深埋在沈从文心头的委屈、痛苦,像地火般喷发了。
可惜的是,此时的张兆和,还是没有理解这伤心的眼泪,究竟包含了多少痛苦与委屈。事实是,沈从文至死,也无法得到他爱了六十年的妻子,张兆和的理解。直到整理完沈从文的遗稿,张兆和似乎醒悟了,她在《从文家书》的后记里,写下了这样的一段文字: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明白来得太晚了。沈从文已经听不到张兆和的声音,无论,这个明白,是真明白,还是仍没有明白。
2016.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