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雨的缝隙》选读:《伤心的栀子》
(2018-07-24 19:44:28)
标签:
转载 |
分类: 散文随笔 |
伤心的栀子
我现在住在楼上,再不能拥有软湿的泥土了,我热爱的栀子还能种在哪里呢?那将是伤心的栀子,永远在别人的篱院中,在曾经匆匆的岁月和童年又摸又嗅的亲切中了。
栀子是我的母亲和婶娘们,还有我的姊妹们最爱的花朵,家家户户都有。那些古老的栀子长得很高大的了,你只有站在半人高的凳子上才能采到上梢的花朵。在初夏,在耘田和割麦的间隙中,大家都能观赏到栀子花开。它带着朝露和袭人的清芬开出一树白雪,或许只有玉兰可以相比。女人们将栀子插在头上,走在明亮的细雨和柔和的阳光中劳动,唱着耘田的秧歌。在故乡,只有这硕大的栀子花让每一个人热爱,我们将它植在庭院,让乡村流淌袭人的清香。栀子既洁白又美丽,在我的家乡,这是女人们唯一热爱的白色花朵,我不曾见过谁还曾将别的白花绾在发髻上。戴着洁白的栀子,初夏就温馨而明丽了,女孩儿家会戴,婶婶们会戴。我记得我奶奶八十岁了,还常叫我采来栀子插在银灰的发间。有时候男人们也会将栀子装在口袋中。或许你走进谁家庭院,一树栀子笑迎着你,你进入厅堂,茶几上也会有一碗清水漂养的栀子让满屋飘香。
我家曾经也是有栀子的,我的奶奶和母亲爱戴这种花朵,我和哥哥也时常留连在花间。我会把鲜艳的栀子水养在卧室里,会带在书包中送给同桌的女孩,会在放牛的时候拿出来,与同村的姐妹们比谁的花大谁的花香。我看着这些巨大的白色花朵,它们像雪一样舒展着笑脸,滋润、光洁、清醇。我把这些花朵握在手中行走,总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像是牵着仙女的玉手。谁还能找到更朴素的艳丽和美好呢?母亲并没有为我们兄弟俩生下姐妹,我家庭院的栀子总很寂寞,只有我精心看护,把花儿打开,用水养,举着看初夏的萤火和月光。
栀子是很好栽的,你折一截头年生的嫩枝插在水边,插在秧稞一起,到秋天就成活了,长出很高的干和又绿又宽厚的叶子。栽插栀子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在我们将早稻收割之后,我会将它从稻桩中重新移栽。我想我大半温和的性格,爱美的习性和澹泊平和的想象力,都是由于这些栀子的绿叶与白花。它们像面目姣好的村姑,照亮了我单薄的童年。
出外读书,工作,四处飘泊,我总不会淡忘家乡的栀子树。在初夏走过街头,我会从小姑娘的花篮中买一朵别在胸前,这是至高无上的美感了。我知道我的家乡仍然有很多很好的栀子,我的母亲还戴,我的老屋仍有栀子的迷香。
父亲是知道我爱栀子的,在八九年夏天,父亲将一棵培养得很好的栀子送到城里来,我种在门前的一尺空地上。我的妻子喜不自禁,她曾是我的邻女,她家的庭院也有高过人头的大栀子树,她头上还留着童年插遍栀子的余香。父亲对我说,要看护好了。这一棵栀子是送给他的孙女儿雪远的,她长在城里,不能让孩子淡漠了这朴素雅洁和鲜艳的花香。
这棵栀子一直长得很好。但在九一年冬,天下起大雪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大雪。每天清晨,雪花总将栀子树埋在银白的世界中。我的心就悬着,这会冻伤了栀子的,这总是在温和的初夏才开放的软玉一样的花朵啊。后来这一棵栀子再也没有长出绿叶来。我告诉我的父亲,说栀子死了,在白雪中伤逝。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童年,也就有愧于我的邻女妻子和女儿了。父亲说,这不怪你,当年的雪实在太冷,六十多年了,他也是第二次遇着。是啊,在江边,我们有几个冬天可以踩到池塘的冰上去奔跑呢!只是城里的土质也太差了些,在老家,屋前冻伤的栀子不是又生出新的芽尖,开出洁白的花朵了么?
这是一份抹不去的忧伤,我不能看护好一棵新的栀子。妻子忧郁地说,我们脚下踩着的早已不是童年的泥土了。在四月我只有再次走上街头,看那些卖花的村姑和老奶奶小心翼翼地将带露的栀子放在我伸去的手掌上。我坚持在每年初夏,为我的孩子带来洁白的栀子,在阳光明亮的窗台上,用水漂养,让我的家庭重新散发幽香。
而今我移居到一幢新楼上,离天和地都有些远了,当然更没有办法呵护好一棵栀子。花盆里的栀子也能开出灿烂的一树花朵么?我只有打开童年的天空,让伤心的栀子永远闪动朝露和细雨丽日的温情。
1993.11.18夜.
注:该文已收入吴忌散文集《雨的缝隙》(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6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