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镜

傅山

红罗镜序

大戏场维摩曰：功当成，好事业不必加好人手；缘当合，好风流不必辄好人收；名当传，好文章不必出好人口。用世大贤，看取红罗镜可也。

第一折

【丑扮麻子归，女丑扮鸨子上。

麻子归    自家姓麻，名子归，与这福乐院刘妈妈相处，穿吃都在他家，就与他家支应门户。人见我脸上几个麻子，又吃穿在忘八家，就顺口叫我作“麻子龟”。思想起来，我只几口茶饭，费了多少精神，熬了多少岁月，才挣得只个禄位，却被那有势豪好讨便宜的，连福乐院中一撮盐土儿，也要拿得屋底去，岂没有思想我只口茶饭的人？因此怕我只禄位不稳，被那有势力夺将去，只得加心在意，服事妈妈，只唤作衣食父母。妈妈抬掇我，不减幼子娇儿。天长地久，做人家过话。抬掇个粉头，叫作弱娟，真是个千般娇媚，万种袅娜。王侯公子，抢着嫖她，侭有生意。可恨他近来恋上个甚么小陆儿，妈妈恐怕她跟了他去。我说若要打我老麻子手里走了粉头，就是孙行者在佛爷手里打斤头一般。已与北京城贩人的夸子说了话儿，卖这个奴才，不在话下。正是秋天腌菜的时候，且教这奴才勾将小陆来，嚼要他几两盐菜而吃。正有几个初中的举人，都来接她。教她发付了小陆儿，打扮的单眉细眼，去愰那些乍得意的傻瓜，必有汤头钱也。妈妈，你看那傻达儿郎买笑娱，

鸨子      不愁无米不愁饥。

麻子归    只为咱有只明眸皓齿娇雏凤，

鸨子      多亏了你厚壳缩头老拜鬼。

【下。

【小生扮小陆上。

小陆           稜稜霜气韵钟声，

寂寞相如卧茂陵。

月殿影开闻夜漏，

此时鸣雁易伤情。

小生姓陆，名龙，本贯太原人也。天潢自出，长在王宫，性颇不羁，严遵母训。等闲瞒过尊人到花街一玩，遂遇着名姬弱娟，风流藴籍，绝代佳人。是我不吝千金，追还买笑。她便倾心吐胆，许我从良，离了她家，住在街上良家屋底。与我几个社友商议，都道是青梅骗局。我道：“若是骗局，难道不骗他人，单骗小生？”他们又说：“她许别人从良时，难道叫你听见？”我想这些话头，都是老生酸腐常谈。他以前未遇我，自是不许别人。今日既遇我，岂有再许别人的理？她果然把生平珠翠衣服玩好，尽行与我，只得个凑巧日头，便要与我同奔。只是我那不知趣的泰山翁，吵闹我母亲前。近日十分拘系，无处辗转。间或向亲戚朋友家借贷，都道“是只个傻瓜，我还要使他的，他倒想使我的”，关门不理。没奈何，当了一两件小衣服，量升斗星米，早晚苦熬，益发嚼出些风流滋味来了。今日回家定省，她密使人来约，今夜有话要说。敢是将有凑巧机会也？

【唱《赏花时》

记当日，

雕鞍玉勒照花明，

过后香风特地生。

春深五凤城，

垂杨系马，

疋绢赏歌声。

【《么》今日里，

早晚充饥米一升。

也不输，

烹龙炮凤五侯鲭。

一恁他，唾骂傻书声。

谁知道，

巫山非楚，

自有云雨情。

【下。

【小旦扮弱娟上。

弱娟           云母屏风竹叶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弱娟，久厌风尘，思从俊雅。十年来阅人亦多，侭有油滑帮衬的，但可叫做阚客，却不认可认作有心人。可怜陆生，人才年纪，的确是我对头。他那帮衬不来处，正是他一点良心。便要许他终身，移居街上。怕那两个老贼疑我，假意还家，把随身玩好，已尽行付与陆生，无人知觉。昨夜唤陆生来，商量出门日子。虽有成说，怕陆生孩子气，作事不老成，又枉淘气也。不免叫他起来，再叮咛稳当，叫他趁早出门者。陆郎陆郎，你也知道，俺妇人家，从一男子，好不容易也。

【唱《点绛唇》。

万叠肉肠，

踌躇倒去颠来想。

看霜晓浸窗，

又早纷纷亮。

【唱《混江龙》。

记那日，

移居街上，

典衣当衩办黄粱。

他像个，

黄虀学究，

我成了，

荆布婆娘。

说甚么，

裘马五陵真富贵，

只图个，

唱随一世咽糟糠。

再不理，

粉红黛碧，

脂腻油香。

投至有

后日的箫中鸾凤。

那里在，

此时的帐底鸳鸯。

因此上，

漏声滴得心窝响。

说不的个，

欢娱夜短，

陆郎在此，

又不是寂寞更长。

陆郎起来！

【陆上。唱《油葫芦》。

小陆           忽听的，

娇皇几句细琳琅，

慌也没忙。

敢则是，

沙吒惊起可人庞？

呀，灯火暗淡寒鸦唱，

早忘了，

夜深私语同心帐。

弱娟、弱娟，趁如今，

人未起时昧爽，

有心事快商量。

弱娟      你且说明日出去，毕竟在何处下落？

【陆生唱《天下乐》。

小陆           不须愁，

一燕身轻莫处藏，

有招提僻地良。

在魏榆界里东南上，

你便做，摩灯女，

摄我在先梵天。

俺便做，小阿难，

引你归莲花藏。

便是那，佛菩萨，

不厌咱声色香。

弱娟      僻静寺院虽好，身边有几件东西，不如借朋友书舍，还少惊恐些。

【小陆唱《那吒令》。

朋友们肺肠，

用着时冰凉。

秀才们学堂，

大半是淫房。

帮衬的倯黄，

随处是盗囊。

还有那，

风流的嫉妒多，

酸腐的鏊糟谤。

还不如，

靠着无知认泥塑的猛金刚。

弱娟       去便去，须要快马，令他们不知踪迹才好。

小陆       不难不难。

【唱《鹊踏枝》。

有貂当，

刍豆良。

养名驹，

称上骧。

但借他两匹来，

不要说干这个勾当。

只说到秋成絰艾，

一过田庄。

那时候，

我雕鞍偏跨刀环响，

弱娟    我怕如何打扮？

小陆    你也戎装。

弱娟    既然如此，再不须多说。我梳妆毕，便到那些举人席上。明日早起，我承恩门外等你。你是必在心，莫要懒散也。

小陆    我还有笑话对你说？

【唱《后庭花》。

咱两个既是，

齐眉约久长。

再不好，

手拽张郎看李郎。

只恐怕你见了那一起新贵人啊，

摇摆妆风雅，

周旋学在行，

念文章把房师分讲。

许你个，

金纽丝冠彩漆床，

你便见，

刘郎忘阮郎。

酣美酒，

厌肥羊。

眉曼绿，

舌笙簧。

轻蛱蝶，

淫凤凰。

闪的我，

勒骅骝四顾忙，

泣孤魂，

两泪行。

弱娟    咄！正经话不说，便说些孩子话，好恼人也。你且说骑马到那里，教谁送回？不然，却不教人说你，为嫖婆娘，骗人马也？

小陆    我有一个朋友，姓田名基，托他先到彼处安置。咱们到那里，即便教他连夜送回罢了。

弱娟    你适才说朋友的书房不可宿，如何又叫朋友送马？倘有差池，岂不失了行止？小陆你说的朋友是那读书的。我这朋友，正是那不读书的。如今朋友，到是那不读的，还比那读书的詑得些儿。

【唱《青哥儿》。

他虽没有昆仑、昆仑伎俩，

也不似扁三、扁三模样。

靠他做押衙虞侯，

热衷肠。不惮风霜，挈我鸳鸯，还彼骕骦。

要寻我小陆与娘行。

再休想！

弱娟    住了，早是忘记了。我有菱花镜一面，是梳妆用得。虽值不多，若遗下，也便宜了老贼。待我取来，你挂在衣里胸前拿去，省得又费银子买。

小陆        【唱《寄生草》。雪样白，同心镜。

【挂，生害冷介。

霜样寒，

透骨凉。

弱娟      前日，人送有红罗一疋，不免裹在胸前，想便不禁人了。

将秋罗裹在冰肤上，

似月轮映着红云样。

小陆          只便是业镜台，

照你我婚姻帐。

忙穿起衣服，

摆襜如，

还要做不怀夹的生员状。

（笑介）

【《尾声》。

将我这怯身躯，

裹的阆関；

热皮肤，

薄的鸡皮长。

怕做了徐郎与乐昌，

镜破难重访。

怕休教我独来在承恩门外，

马嘶长！

【下。

第二折

【贴扮静姝，穿厚衣。旦扮无双上。

静姝

无双（同）     楼上残灯伴晓霜，

独眠人起合欢床。

想思一夜情多少，

地角天涯未是长。

静姝       赵静姝。

无双       刘无双。

静姝

无双（同）  姊妹们，一时名妓。今年又是科举年，兴头还不减前三四科。今日他们新中的，邀我们顽。不是咱姊妹们说昧心话，其实他们中了的就是才子，咱们就是佳人。早到那里行令吃酒，快活去来。无双       不知今日席上还有谁家姊妹？

静姝    不用管他。我知道有弱娟，咱去她家里，约上径走，不要与他无名小将同行。就街上遇着，也不要招驾。教人说咱没时运，和那些歪货打伙。我见那些好秀才，只和好秀才撕跟，说怕低了架子。我们也要在这里标榜。

无双    我见他们串咱寡门子，却也有几个癫的帮衬。

静姝    道是他故意里拉那些来作衬头，要显自家。咱们真的假不得，也用不着衬头，谁不知道是咱。（行介）不觉来到弱妹家了。弱妹梳洗了不曾？

【小丑扮村妓上。

村妓    分明是赵家、刘家两个歪货前面走，，一霎时就不见了。定又是到老弱家相约，我也去。开门！

静姝    这位姐姐何来？

村妓    你们何来？

无双    我约弱娟来。村妓我也约弱娟来。

静姝    其实各人走了也罢。

村妓    其实我两个各人走了也罢。

静姝    却怎么从不相认的。

村妓    我看着你也认得我，只是不肯承头。

无双    岂有此理，倒是呢，不拘到那里，人偏认的咱们，咱们认不得他们，不知是怎么说。

村妓     却不······

【同叫弱娟科。娟上。唱《正宫·端正好》。

弱娟            只为作，

倚门人，

睡不得安心觉。

又早来，

提傀儡聒絮煎熬。

虽则是，

有心人约同偕老，

今日里，还要假意追欢笑。

无双     弱娟只响才出门，定又是那个小陆相公温住了。

弱娟     他却不在。

静姝     人都说你与他着实相好，敢是真了吗？

弱娟     【唱《滚绣球》。

嗳！那书生情性娇，

到不同那，

老油滑莽壮调。

但他来冥冥悄悄，

颇不是恶客们杂杂嘈嘈。

虽爱他温柔辕下驹，

怕惯了浮萍水上漂。

若真个逢人便好，

怕没许多可意人交？

我只为他，

良家子弟多游荡，

我权且

抬掇孩儿有下稍，

梳栊娇娇。

【齐笑介。

无双       只个就是了，不过是弱娟戏耍子。不然，我说我们播弄多少像样的人，难道就和个小伙子讨出什么情趣来？可见，人言听不得。

村妓      其实弱娟，索性跟答得只个甚么小陆相公去，倒也了了椿事哩！无双你哪里知道！今日席上，还是我们一起。弱娟怎么草草梳妆，岂不教他们看的咱毛草了？

弱娟       【唱《叨叨令》。

休提起，

今朝明朝，

只管哩，

奔奔波波的俏。

怕的是，

明熬夜熬，

风风张张的笑。

因此上，

魂劳梦劳，

偷一懂昏昏沉沉的觉。

就是有面镜儿，

一任他，

松包紧包，

懒去端端详详的照。

兀的不怕杀人也么哥，

兀的不怕杀人也么哥，

今日里，

妆乔作乔，

又则索，鏊鏊糟糟的闹。

静姝     虽是如此，他们新中的，毕竟是才子，我们毕竟是佳人，也不是没明头的，也还打起精神来。

弱娟     【唱《脱布衫》。

不要说，

得意的才学真高，

不要说，

人爱的体态偏娇。

只得个，

时来运到，

就是那，

殿花娘有人来要。

【丑拍手笑科。

村妓       著来著来。

弱娟       【唱《小梁州》。

就像俺，

浓抹胭脂粉稍，

未必丰标，

只不过揪撏扭掐莽风骚，

魔宫掉一伙吃人妖。

【唱《么》。

见他们几人初学拿堂调，

爱穿些绿袄红袍。

若教那，

红儿见，

燕子睄，

多因唬倒，

爬不跌作鲁连逃。

无双      怎么弱娟，今日只说扫兴话？难道他七十个人，就没一个好的？

弱娟      朝廷盛典，一榜中定有几个人物，只是与你我相处的未必便是其人。

【唱《上小楼》。

英雄难料，  

风流绝少。

那有个，

杜牧情长，

韩翃韵远，

李靖才豪。

堪与他，

捣元霜，

吹玉箫，

做个千秋怀抱，

到还不如对，

小陆郎莲花容貌。

无双     虽是只等，但我们在此时道，也须要招驾他们一个作体面。你不见晋府店里邢家甚么眉儿，和今年解原睡了一夜，至逢人便说，她与某解原相处哩。

村妓      哎呦，解原有数的，和我睡了五六十夜，谁见个甚么邢家眉儿来？

无双      就是解原在只里，住不多时，怎得有五六十夜？

村妓      还是他不曾进场，就有了一多半了。无双只等到撞着了。村妓      怎么是撞？还是认得风尘中物色。若是你们，不见他中了，                                                      

 

一定不理。

静姝      我前日在那里吃酒，绝不曾说及姐姐一声。

村妓      他们中了的，就要做官，便学起满心昧己。若白故故对人说了，又惹的恁发寡酸，便不知趣了。

弱娟      【唱《么》。

他不须霸解原当出奇，

扯经魁撒浪娇。

娼家的苦，

真个是，

客舍蘧庐，

贵来贱去，

今夜明朝。

桃李妖，

梧叶飘，

春秋易老。

怕不霎时，

红颜消耗。

【杂扮家人上。

家人      开门！我相公们等你吃酒。只早晚不去，著实吃恼，我专来催，若再迟，便不好了，快来！

村妓      惹下了。

静姝      我从来不会早往人家的。

村妓      正是，我们从来也不会早往人家的。

【弱娟背唱《满庭芳》。

我看他拿腔弄调，

趁轰名宿。

硬学时豪，

教人啼哭教人笑。

只管娇娆，

越惹得，

染鸦鬟心肠谈了，

混鱼目感叹牢骚。

看将来，

是菩萨说法，

要渡我出爱河桥。

【唱《朝天子》

到那里呵，

秋夜迢迢，

几时得捱到晓？

红尘一骑逐郎飚。

断却平康道。

红拂难当，

章台略肖，

金笼儿空自牢，

鹦哥飞了。

谁知道，

我小心儿做事老。

【保儿上。

保儿     驴子来了，四位姐姐，一齐走着。

【行介。

静姝     【唱《耍孩儿》。

说太真从古肌肤好，

猛凝眸自顾魂消。

温柔合德太鹪鹩，

骨槎牙似木魅出魈。

争似俺，

香车独坐朱轮稳，

宝马徐行赭沫潮。

人都道，

一启齿千金笑，

怎能勾也得了，

当年安禄，

羯狗胡臊。

无双      【唱《三煞》。

姊妹相推重，

明霞门第高。

家传有浔阳深夜琵琶调。

管甚么，

门前冷落无车马，

亲见过，

床上呻吟病寂寥。

追往事，

堪悲吊，

因此上，

栖迟胭脂，

且勉强笙箫。

村姑      【唱《二煞》。

闪白帕抹额齐，

洒绿裙拖地扫，

莺莺不过如斯妙，

四弦胡拍头齐点，

一曲冤家采乱抛，

不住有乡官叫。

那些歪货，

但见了我，

齐攒嘴点，

多因是嫉妒我

忒杀苗条。

弱娟       【唱（一煞）。

虽则有，

俏的俏，

村的村，

到头来，

朽共朽，

老共老。

一时想起来，

心寒了。

说到此间，

我又替静姝、无双难过也。

等不得，

金为装屋藏娇怯，

谁为他，

玉作含鱼解肺烧。

也不闻有，

许多仙客把无双抱。

做不得，

小青易死，

那堪得，

老大无聊。

弱娟

静姝

无双

村妓        【同唱《煞尾》。

西风动地号，

飒飒悲零落。

今日里，

尊前红绿随场闹，

那日里，枕上恩情各自讨。

【同下。

第三折

【外扮田基，副净扮愚可用上。

田基            酒寒风冷月初斜，

上路初回白鼻騧。

云雨今夜何处去，

为言流落在天涯。

自家田基，本贯中都人也。流寄山西太原，一生潇洒，间游中贵，久与陆龙结交。他原是王家外甥，聪明倜傥，倒也可爱。时常承他接纳，思量报他一报。我又不熟读书的秀才，与他虚讲上几句子乎者也，可以了得。他近日恋上婊子弱娟，我只道从他騃气。原是婊子真实爱他，许他良，拼上生死，要拿家去。是我与他商量，且奔出城外，声音撇家远游，后来事应有知趣人做作。只个又不同帮闲，引诱良家败子，要捻头打棒，成就了倒也是场好事。魏榆东南三十里，一所寺院，人迹罕到，我与那主持有旧，已先安顿些过活在彼地。连个约定，今日出门，是我早起到府里公公家，借快马两匹，一送陆生，一令愚可用牵在城门外，等弱娟来，打发骑上迳走。只个人虽不甚怜悯，只是一味老实，又能走路，快马难追。只样等婊子的事，惹托个怜俐人，恐怕等出故事来。（笑介）愚可用，，你可牵了那匹马，到承恩门外等着，有个婊子来，你打发骑上，不要说话，迳往南走。只等人叫你回去，也不要说话，即便回来也。（蠢点头介）跟我去来！

【行介。

田基     【唱《双调新水冷》。

寒鸦飒飒角声休，

望层楼晓霜花绉。

要飞他双凤鸟，

全杖着两龙驺。

呀，又早开门也，

听门响高秋，

门响高秋，

凑巧来刚刚时候。

愚可用你在此等着，我先去安置也。

【下。愚吊场。

【小丑扮保儿上。

保儿    夜来姐姐到举人相公席上，留住下来，说下教我早来接他。门上有人吗？

【娟上。

弱娟      呀，你来也正好。

保儿      姐姐，今日要往谁家去理？

弱娟      午夜要往北门上答应。夜来陆相公约定今日在承恩门外，与咱家买秋菜，到那里说一句话，就闲散走一走。

保儿      要不走，且和人家睡，要走就走。什么承恩门外，又教人多走几百步。家里知道了，我也不方便呢。

弱娟       就不去也罢。住了，几乎忘了。只三钱银子，是老麻教递与陆相公，替他买秋菜的。我对陆相公说，买些就有了。他只银子，你使了，也算你终日跟随一场。

【保接银，喜介。

保儿      姐姐原是知疼知热的，就是俺跟驴儿的也要通情，好人好人！只是祝赞你万代做好粉头，阿弥陀佛！（牵驴介）姐姐，刚才说要到哪里去处？

弱娟       承恩门外。

保儿      不远，翘起腿来就是。陆相公也是好人，该去说话，只个门外就有菜畦，看得买了，益发好，去来去来。就是家里知道，不过是打骂我，我承当。

【骑驴行介。

弱娟       【唱《驻马听》。

日上霞收，

冷雁声迟高树头。

想孤飞未偶，

保儿       由早是承恩门外也。

弱娟                 想椒图才起戍楼秋。

保儿        怎么不见个人来往？

弱娟                  征人怯冷尚淹留。

偏咱冲寒不顾腰枝廋，

【见愚科。

风草飕飕，

已有个人儿立马宾宾候。

【娟、愚相见，愚不动科。

保儿       是谁家人和马，只早晚立在这里，动也不动？是了，想是昨夜关在瓮城桶里，一夜冻僵了。

弱娟        不要管他。

【唱《雁儿落》。

若是他使来的呵，

为甚的瞪著眼不採偢？

若不是呵，

为甚的牵着马忘奔走？

既不合冒忽天问等甚人，

只得呆答孩往前迳走。

【下。

保儿        还往前走？想是汉子不济事，要往东岗上，趁着摆钵去哩，也该替他方便方便。

【保儿下。

愚可用      看只个妇人，却像好人家打扮，料不是个婊子，到是不曾问他。若惹下故事，又说我不中用，再等着看。

【陆戎装，家人随上。

小陆        【唱《得胜令》。

呀，

怕美人抱雕鞍泣未休，

骂小生控玉勒来偏后。

已到了紧关儿城门畔，

呀，

还站着塑定的马夫头。

愚可用      才有个妇人骑着驴扢悠扢悠，一个臧臧倯人跟着出去，打扮的老老实实，像个良家媳妇子，不好问他。

小陆        是了是了，他原有些良气。你只说去多远了？

愚可用      向东南岗上，只好里半址儿。

小陆        来来，你前面走，把马叫我只个人骑上，好跑。

【同行介。臂鞲，

鞭影儿催驰骤，

涧陡，

马蹄儿响滴溜。

【下。娟上。

弱娟         【唱《沈醉东风》

看郊原绿野平畴。

保儿        只些好菜就在只里买了罢。

弱娟                  停鹿车待郎到门輖。

【陆、愚、家人上。

小陆                  怕做了歧路，

悲罔说下同心咒！

【赶上相见科。

弱娟         且不要报怨，骑上马者。

【娟解衣露出戎装，家人打发上马。愚引娟走一转下介。

小陆                 看他一搦搦紧贴骅骝，

似出塞昭君拥翠裘。

颇不似当年眉绉。

保儿        相公只些好菜买了罢。

小陆        买甚么菜，你回去罢！

保儿        怎么回去？

小陆        说与那两个奴才，叫他仔细，不要胡做，惹出祸来。我与弱娟走了也。

保儿         罢了罢了，骗得婊子走了。

【跳哭介。家人扯留介。

小陆         回家去报说家里，既不容只个妇人，我如今挈了他，远奔他乡，再休思念我也，放手放手。

【急下。家人哭介。

家人         【唱《折桂令》。

俺相公著甚来由，

恋上娼妇虚情，

全不管寡母真忧。

只管在此没要紧，那保儿奴才起来缠住就不好了。溜了罢。

【急下。

保儿                 似只等

子弟东流，

姊妹精丢，

家人又会溜。

【愚从左上，急走过介。

保儿      那过去带大帽的，不是那引马汉子？赶上扯住，便有下落。

【骑驴急走，赶不上介。

紧放著驴儿辔头，

赶不上你从容步走！

【愚下。

保儿        呀，带大帽的也不见了，少不得回去报信。

闪得我

没处寻搜没得挝揪。

就和那走脱囚徒，

我解子归投。

【下。

【田从左飞马上。

田基           【唱《离亭宴歇拍煞》。

猛回头，

箫寺暮云愁。

霎时间，墨泼了千岩岫，

【忙下，上。断垅斜丘，

不是传羽檄飞，

不是进荔枝来，

不是窃兵符钮，

一诺须酬。

安顿下野丝萝，

完壁了精权奇，

冥子里神机彀。

浑身胆气粗，

两耳风声吼。

【内作鸡鸣介。

听鸡晨乱啼，

见天稀星斗。

要做个有始有终人，

因此上连日连夜走。

【下。

第四折

【老旦扮内官上。

亨公公                  秋殿清斋刻漏长，

似闻流水到潇湘。

宫中美人自歌舞，

帝子吹箫逐凤凰。

自家亨公公，奉朝命到只府里，做个内司官儿，历年忠荩，极承眷遇。凡府中大小事体，都与我商量。是昨夜陆家郡主，封进个本来，是些没要紧的事，替他转上。从今早侯令旨，到如今还没曾下来，身子倦了，孩子，扶我睡睡去。有相知的人来通禀，若是混账人，答应了罢。

【下。

【净扮林木公上。

林木公             向风长啸戴纱巾，

侠气常游中贵人。

回首可怜歌舞池，

繁华事散逐香尘。

自家林木公，湖海遨游，并州寄馆。每读古人红侠小传，想见其人。近日陆生与弱娟相好，颇像古时有心人 迳。想替他作成，无计出脱。是我朋友田水庵用计，打发他们私奔到魏榆古刹，想来须是兔起鹘落手段。若无人完就，使他流落在外，却不辜负了一段好衷肠也。况陆生令堂，再无所出。陆生游荡，母氏岂能保全，若有差池，陆生得罪名教，风流道义，两无所成。况他是王家外甥，若有人做作，问他府中讨只个女乐，何难？是我要到亨公公家，游说一番，使他力为周旋，此事当成就也。只是在中贵前，用不得正言直辩，况与人成事，亦要知道投鼠忌器之嫌。是全在我滑稽手中，讨应变机宜，须索走一遭也。

【唱《商调集贤宾》。

想古来红侠无几个，

今日里瞥见有情哥。

引得人肝肠热火，

为他们起舞讴歌。

我常说世间两椿难事，一件是才子文章难得知己，一件是真正情种没风流女子来凑他。丈夫在世不得于彼，则得于此，也是一快。

不能勾，

上青云，

一日探花，

倒不如，

拥名姬，

当千秋知我。

也省得，

看剑含杯泪扑莎，

干有些，

垒块南磨。

却又恨，

红侠才一个，

红尘也无多。

【唱《逍遥乐》。

弱娟啊，

风尘行货，

只道他，

对客轻盈，

倚门袅娜。

陆生呵！

只道是，

闹勾栏杂情浪哥，

一旦做出这样事来，岂不奇绝！

似只等不打眼的人儿，

却有些

称人心得做作。

最可怜，

戎装束札，

快马追随，

向野寺奔波。

【唱《金菊花》。

想他们受用得是，

黄花对酒玉颜酡。

凄凉得是，

寒月疎松落女萝。

怕海棠娇不耐秋霜堕，

俺待要，

做滑稽伐柯，

早教他们，

珠复浦，

燕还窝。

【到门通报。

【亨上，迎接介。

亨公公    呀，林爷，只些时不到我只里走一走，今日是甚风儿，吹得你来？

林木公    再无他事，为陆龙与弱娟私奔，是桩乐事。闻老公有替他作成的意思，特来咨询。

亨公公    作成甚么？是他母亲，递个本来，说拿什么麻子龟，替他追嫖过的东西。我说自家儿子不去嫖去，难道忘八家拿绳拴他去？只这也追不成。

林木公    不追东西，就是老公明鉴，益发好作成。不然，弱娟不来，陆龙必死，陆龙一死，他令堂不安了。

亨公公    不要说起！你这些又卵袋的，百般娘的都做出来。自家有个老婆，搂着，突搠去罢了，又嫖甚么婊子？只是个饭，吃不饱哩！

林木公     老公有所不知，若说起这桩事，比饭还要紧。

亨公公     我不信，我不信。

林木公              【唱《醋葫芦》。

但得个，

对美人慰寂寥，

落得个，

餐秀色当饥饿。

要甚么，

山珍海错满前罗，

总忘了，

半夜烧羊费许多。

受用些，

温香软玉，

更有那，

入炉肉把滋味美调和。

亨公公      这等说得有味，难道我们该死哩？倒不如把小陆，一刀割他娘了，省得今日害上这个馋痨，欧足他妈妈。

林木公      老公又说得痛快，如今也还割的。趁如今时候，老公们有兴头。

【《么》。

就把他饮麻药，

身不觉，

快教人，

运风团，

手轻可。

只管有，

金鱼绣莽沐恩波，

省得他，

递狗偷猫恋老婆，

光做个，

温柔小火。

亨公公       没要紧，一时割得他有好有歹，伤了他小性命，岂不损咱阴德？

林木公       这个又见老公恻隐之心，却又来爱惜剪红罗。只是不得弱娟到家，流落他乡，也是个死。奈何？

亨公公      是呀，你看他已是死恋上那娼妇了，这条肠子，想割不断。若不收拾到家，定是受颠连死了。况他妈郡主娘娘只生他一个，怎经得连他弄了？可怜，可怜！（哭介）只得替他作成。只是他也是个秀才，再怎见孔圣人？

林木公       只也不妨。

亨公公       难道只些事，也是《四书》上有的？

林木公       有个“如好好色”。

亨公公       老林，你说得是一偏话，我也记得说，“嫖饮在陋巷，人不堪”哩！

林木公          【唱《么》。

虽则是，

嫖饮人原不堪，

也有个，

好好色无差错。

秀才们，

无情的不及，

有情的过。

岂少那，

说起青楼嫌臭恶，

怕别有些，

蹊跷龌龊，

其如他，

暗暗的得罪孔门何？

亨公公     只等说起来，做了也不妨。只是我们还不是做事的人。林木公      如今的事，正是老公们做的。

【唱《么》。

从古说，

呼吸间霜露更。

也曾说，

举动时出海那。

不难把，

朝廷大政手挥霍。

况只些，

一点惺惺小事么？

且王家以一乐赐外甥，有甚异样？老公真可一言九鼎。煞有个，

机权在我，

偏只等，

自处作小么魔。

亨公公     我做了也好，只是怕惹出他那丈人老先生来，说我没卵弹，又错发他女婿扯皮条，便没意思了。

林木公     不然，他那丈人老先生，极是贤明君子，岂有闲话的理。况事不经老公手，只怕还有人讲；若一经老公手，不要说一个老先生，就是一千一万老先生，也没得说。

【唱《么》。

便是那，

会说嘴也哑喉咙。

只管要，

装着聋塞耳朵。

大家来，

常愁平地起风波。

还恐怕，

偶语雌黄入网络。

真个是，

无乎不可任施为，

谁敢把，

大大气来呵？

【亨笑介。

亨公公    我与他做，就没人敢议论。若成了，他敢也知感我。

林木公    怎么不知感！

【唱《么》。

在弱娟说，

裴使君不待写崔氏真，

在陆龙说，

章台柳省下了许俊拖，

就是他令堂见了，

应怜惜小阿娜。

况弱娟且是贤惠，

必定能洗手调羹孝顺婆。

都道是公公恩大，

一家儿合手念弥陀。

亨公公    俺既做了这件事，也就是有趣的，恁再不要排说俺。

林木公    岂敢排说，只是一味称赞。

亨公公    怎么称赞？你试讲讲，我快活快活。

林木公          【唱《后庭花》。

恁真是，

少胡须的金丈夫，

又是，

臂月老的玉煤婆。

良太史，

无心为纪传；

贤巷伯，

懒待作诗歌。

戴烟耳，

似大官；

嫌跋躐，

去展足。

捲珠帘，

疑美人；

害屋忽，

掀帷薄。

更有腰软和把饮食梛，

胸膛高藏宝贝多。

声巧妙，

嫩鹦哥；

步悠亚，

骑骆驼。

享荣华，

犹子多；

学神仙，

道士呵。

就是高力士啊，

他原在沈香亭笑婆娑，

并不曾，与李青莲脱皂靴。

亨公公     好好好，你在只在里坐着，眼下必有好音也。

【下。

林木公      你看他被一阵混账话头，说的欢天喜地，作成去了。事必成矣。真个是豪杰用世大机权也，妙哉妙哉！

【唱《青哥儿》。

凭着俺哭涕哭啼桮播，

迳把他麻繁麻繁说过。

只的是优孟淳于小化脱，

管什么，

经传差讹。

不用把，

典故分豁。

只取个，

流水悬河。

炙毂膏论，

左右樜攞，

纵横誉那，

说笑憨哥，

说哭哀些，

说歹蹉跎，

说好红火。

要成就，

人间好事做隋何。

便利口，

也非真个。

【亨上。

亨公公    老林，停当了，停当了。我到主上，主上正在宫里拿着郡主娘娘的本，沉吟盘算。教我就展展样样，说了几句。

林木公    怎么说？

亨公公    我说陆龙是府里外甥儿，弱娟是府里官乐，索性把个官乐赐了外甥，不是甚异样事，教那外甥，花花红红，知感去吧，也省得郡主哭哭擦擦的难过。主上笑了，说你到也知趣，只是他原有家室。叫我又比了个故事。

林木公     甚么故事？

亨公公     我说齐人还有一妻一妾哩！主上嘻嘻哈哈的笑，也不知笑傻哩。就传了令旨，叫明日娶弱娟，送到陆家。也教把麻子龟拿来，发放发放。咱们明日去，与他备个贺礼，我就仔细看那个娼妇，真个是怎么描不成，画不就的，爱的个小陆儿只等。只是他们外司家里怨杀我呀，不得使些开差使换儿了。咱也不管。

林木公     正是，明日早些去来。

【唱《浪里来煞》。

虽是俺，

好多罗，

也亏他恁软合撮。

编排着，

华堂红烛拜青娥。

咱打喜的巴掌不怕多。

俺替他，

把杯盘酒果，

一定劝你只有趣的公公，

一百醉无仙螺。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