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北京地下室生活北京地下室住地下室的人们杂谈 |
分类: 视点杂谈·娱乐视线 |
刚到北京的外地人,尤其是口袋里没多少钱又无亲无故的朋友,恐怕对地下室都不会陌生吧。随便走进北京的哪个居民区,不难找到为外地人预备的小旅店,它们十有八九在地下室里,现在的行情不太清楚了,记得我刚来时是十八元一宿,如今大概也涨了吧。
后来我去找工作了,觉得十八元太贵,就另寻了一家地下室租下来。一来便宜,二是可以一月一结,适合我这种穷人。
那是在朝阳公园附近的一个新建小区里,从高高的居民楼侧面,绕过正门,一个黑洞洞的门口像口深井般幽黑阴暗。向下十二级台阶,转弯,再向下......初春的天气忽然阴冷砭人,通道斗折蛇行,却人影全无,隔七八步远一盏昏灯闪闪,我忽然感觉像走进一座大墓,汗湿脊衫。睡眼朦胧的管理员提着叮呤当琅的钥匙串把我领到一间门口,打开,一股陈旧的空气扑出来。 “呶,就这间,你先收拾吧,有事儿找我。” 管理员走了,带着我的三百块房钱,外加水费十五。
房间大概三米乘五米,加上顶和地,六面都是墙。靠里面的墙角躺着一架歪歪扭扭的高低床,在六十瓦白炽灯的照耀下,勉强能分辨出当年的颜色,让我想起我老家那头摔瘸腿的老母牛。没有窗子,在应该是窗子的那个地方偏上一些开了个三十厘米见方的通风口,我想再加上几根钢筋才棒呢,那就更像一间牢房了。收拾了大半天,总算有点干净模样了,躺在床上,我没有表,也无从估计时间。周围依旧寂静得可怕,忽然感到一丝乡愁飘进心里,让人浑身难受。不知道爸爸妈妈现在在干啥,快春耕了,这时节他们肯定在田里忙活吧?春风像个小媳妇的脚步,又利索又轻快。爸把那头黑牤牛套上犁,扬起鞭子啪地甩响,牛低下头,不慌不忙地向前蹬,黑油油的土地像厚毯子似的翻起来,仿佛还楦腾腾、颤微微地抖动。土地的芳香随风散出,就像太阳的味道......我把被子拉到头上,蒙着头,睡了。
到了晚上,地下室里开始喧闹起来,人陆陆续续下来,带来了做饭的油烟味和各地口音。我是个不善交际的人,久了以后居然也认识了几位芳邻。有四川来的在饭店当服务员小姑娘,叽叽喳喳讲着我听不懂的家乡话,每天晚上回来后都占据着整个水房的水龙头,她们总有那么多洗不完的衣服和头发;有走街穿巷收废品的河南夫妻,每天都一身汗湿回来,看外表有五十多岁,一问四十还不到;有东北来的发廊妹,她们的水平还不足以当上理发师,只能干点儿杂活儿,洗洗按按;有在街头摆摊卖菜的河北老哥,经常被城管追得满城逃窜;有送水的小伙子,有擦车的大哥,有干家政的大姐,有小饭店里烤羊肉串的小师傅......还有那些孩子们,大些的出去帮父母干活儿,小的整天在昏灯暗室里看动画片。我不知道当他们长大后,对北京的记忆是红色还是灰色的。
这里住的都是社会最低层的人,他们像矿工一样,在城市的地底下顽强生存。就像一株野草,尽管阳光从未眷顾它,可它还要执拗地挺起头,向太阳冷笑。
住在地下室里,有几件大事不能不提几句,第一件就是洗澡。也许有人一天洗几次澡还觉得脏,可我只能说,地下室是不适合洁癖者生存的。有些地下室的厕所旁边单隔出一个小间,安装着电热水器,这是顶好的条件了。不过要收钱,洗一次最便宜要四块钱,我曾经尝试给他五十元办个月票,被拒绝了。对于大部分只能住起地下室的人来说,这笔费用是惊人的。于是只好各显神通了。像我的一个朋友,他有几个住在地上的朋友,他是靠去朋友家“蹭澡”的。那些特别爱干净的川妹子,用电热棒在大塑料桶里烧热一桶水,带着毛巾香皂去女洗手间里洗,因为男女厕所挨着,我经常听到水声哗哗。不过冬天就不行了,太冷,另外总共就一间厕所,经常有人因为急着解手抱怨,后来川妹子们只好半夜出来洗。几个人排着队,等最后一个洗完,天都快亮了。没钱又不能夜里起来的,只有挺着,实在觉得脏得难受,顶多提桶水回屋,用毛巾擦擦了事。活着都费劲,还在乎什么脏不脏呢?
第二件是洗衣服。洗衣服不是大问题,虽然冬天水冷刺骨,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冬天洗衣服的时候要时不时双臂交叉把手塞到腋下暖一暖,不然手会冻到没知觉),最主要的是洗后晾干。屋子里肯定不行,地方小不说,滴下满屋水还没法处理,只有挂在走廊里。所以地下室,尤其是女人多的地下室,走廊里到处穿绳,乱如蛛网,各式各色的衣物比万国旗还热闹。由于没有阳光,衣服只能慢慢阴干,水滴到地上,再变成水气蒸腾回空气里,衣服干得就更慢了。另外还容易丢失,我就因为丢过一条新裤子,从此再也不敢拿外面晾。走出地下室大门,就是小区的一角,阳光灿烂,惠风和畅。自然有人把衣物拿上来晾晒,是啊,这才是真正的“晒”啊。逢上天气好的日子,还可以把被子拿出来晒晒,晚上闻着阳光味睡觉,心都要飞上天了。不久后的一天,回家时发现外面空荡荡,衣物全消失不见了,一张大纸写的通告贴在墙上。大意是尔等于小区内乱悬衣物有碍观瞻,特发此令,以后再有晾晒衣物者立即罚没并追究责任等等,下面盖着不知道什么名头的单位的公章,红得刺眼。有人不信邪,过了几天把被子挂在外面,结果真被收走了。在某些人眼里,地上人的“观瞻”比地下人的生存重要得多。
不说这个了,心里难受。
第三件是做饭只能住起地下室的人,基本上是没有财力出外就餐的,即便最便宜的一碗汤面,可能也要拼上半天命才能挣到。所以即便有规定不准做饭,没人真正遵行。做饭的基本设备是电饭锅,炒菜就得用电炉了,另外烧水用电热棒,插在暧瓶里的那种。这三大件是地下室生活的常规武器。偶尔有收电器的弄到半旧的微波炉,修修自个用,那就属于稀罕宝贝了。在狭小的房间里做饭会弄得满屋油烟,所以都在走廊里做,只是挂在上面的衣服会常有油烟味。一到做饭的时候,过道里真是集四方之特色,四川的辣,东北的咸,河南山东的馒头香......滋滋的油锅响,哗哗的菜往里放,叮叮当当的炒,最后端到屋里,虽是粗茶淡饭,也吃得痛快。后来的一个夏天,北京电力负荷一路增高,电视里成天广播节约用电。天实在热啊,每晚楼上居民的空调滴水像小瀑布一样,打在遮阳棚上哗啦哗啦,彻夜不息。一天看见管理员忙着粉墙擦地,后来来了几个穿西装的大肚子,在随同人员带领下破天荒下到地下室视察。我猜想他们肯定是第一回来我们这儿,如果没有人带领,说不定要在晾衣绳的迷魂阵里绕多久。再后来来了几个电工改装电路,顺便带来个通知,说一是节约电力,人人有责;二是地下室用电太多不安全,特为我等居民安全着想,将电路改造安全。具体措施是每户换新电闸,额定电流八百瓦,超过定额自动跳闸,确保安全。我不懂物理,也不理解八百瓦是个什么概念,我只知道改造后,我再用电饭锅做饭时,如果顺便开着电灯,一顿饭的时间里电闸会疯狂地跳上五六次。电炉和电热棒更用不了,我只能喝生水。再到了吃饭时间,地下室一片寂静。偶尔传出父母骂孩子的声音,分外响亮......
我想,那几个大肚子可能又会在会议上因“措施有力”而获得几分筹码吧。又想起圣经上的一句话:“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地下室里最难过的是冬天和夏天,冬天冷,冷得要命,我老家在东北,冬天经常零下二三十度,我都觉得没有这里冷。没有任何取暖设施,门根本关不严,更不用提封闭保温。沉甸甸的冷风像重型卡车一样从门缝里、通风口里闯进来,人只好缩在被子里像寒号鸟一样哆嗦。夏天更难受,空气吸足了水份,黏乎乎地沉在低处。每天早上,走廊里雾气腾腾,水汽凝结在墙上,集成滴,汇成流,最后淌到地上,地面整天像浴室里的镜子,人的脏鞋印在上面形成一道道泥洼。房间里能发霉的都发霉了,霉斑顺着地面长到墙角,然后向上爬起,直到顶棚。桌子上、床上、衣服上、鞋上、书上、菜板上、牙刷上......苍蝇和蚊子像雾中失航的轰炸机,乱撞一气,厕所里的老鼠不时出来散步......恐怕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描写的也无过如此。
不上班的时候,我会拿着一本书,坐在小区的休闲区里看上一天。望着身边那些高楼和从高楼里进出的人,忽然想起,这么久了,楼上的世界我还一次也没去过。去看看?算了,没去就没去吧,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夏天,两个冬天,后来稍微有了一点钱就匆匆搬走了,再也没回去过。时常想起地下室的生活,想起那些芳邻们,他们还在哪儿吗?他们还在城市底下黙黙生存吗?衣食无虞的人们走在街上,谁会注意到他们呢?谁会关心他们吃什么,住在哪儿?
而我知道,他们不是另一世界的来客,他们是我们的父兄、姐妹......亲人!
注意:本文是八通网社区网友齐达外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