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喜欢这首诗，原因是：

• 从形式上看，这种类似“梨花体”诗歌的分行散文至少有一个好处，适合老年人阅读——一目十行眼不晕；
• 比散文多一点什么，我说不清楚；
• 内容我喜欢，这个保姆的许多生活习惯与我母亲那一代人类似，尽管我母亲从未当过保姆；
• 唯一不满之处是土改时，“工作队从她家的窑洞里挖出来一坛元宝”，才是个“富农”，这在甘肃似乎夸张了一些，那里的地主也都比较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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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保姆

梁子有

  

 

父母来北京小住，我替他们找了保姆。

工资是北京市场最低的，她用我卖书的三轮车，

从一个部队大院的家政公司接回来的。

到家的第二天，

她用浓重的甘肃口音对母亲说，

“我是被人家挑剩下的，

被你儿子接回来了”。

她不识一个字，

她不会使用“淘汰”这样的词，

这个被淘汰的人，

一天给母亲打两次胰岛素，

三次推出去遛弯。

每天父亲起床她就起床

儿子睡下她才睡下

做三顿饭，刷七次碗，

七次端上端下（我和儿子各有两顿饭，与大家吃不到一起）

全家的洗涮，

100平米的卫生，

包括卫生间，

卫生间里的马桶，

都由她负责。

她干完活随手关灯，

洗衣用手洗（洗衣机，让用也不用），

打长途，去外面（家里的座机，让用也不用）。

剩菜，剩饭，剩汤，

都不许我们扔，她吃。（母亲也吃）

一次我背着她们（包括母亲），

把半碗剩面条倒进厕所，

她当母亲面告我状，

说“你这个儿子是坏儿子”。

她吃饭站着（让坐也不坐），

这让我想起奶奶，

还有红楼梦里的刘姥姥

常说的一句话

“站惯了。”

有时勉强坐下，只坐半边椅子，

侧着身子对着饭桌。

她的饭菜都是一次性的盛到自己碗里，

她的筷子很少伸向共用的盘子。

（她不是出于卫生与我们实行分餐制）。

我们是主，她一个人是仆。

我们明白，她更明白。

所以只要桌上言语一声，她立马放下碗筷，

或者端着碗筷小跑于饭桌和厨房之间。

她已经有女儿，女儿已经有女儿，

她进我家是她来北京的第二次当保姆

是为了她正在兰州上大学的儿子凑学费。

她已年过五十，长的像六十，

满脸皱纹（这是唯一使我相信，她被挑剩下的原因）。

她的身世深陷在眼窝里，

留着年轻时的水，

岁月淘汰了她。

她的童年，家里兄妹8个，

女娃都不念书，娘家是富农。

土改期间，

工作队从她家的窑洞里挖出来一坛元宝，

只为这，父亲在文革期间，

被人拽着头发向墙上碰死了，

母亲不久也跟着去了。

她听哥哥说过，

早先年家里是村里大户，

雇过长工，使唤过佣人，

也就是保姆。

我不知道她老了那一天（其实她已经老了）

如果有她父母那样的财力，

或者有我父母（不是富农）这样的福分

她会不会使唤保姆。或者有一天

她女儿为了自己的女儿

需要像她一样，

她是否支持自己的女儿，

出去当保姆。

保姆没有遗传基因，

但社会有遗传基因，

这个家里家外

伺候了一辈子人的人

她会消逝

在这个世界上

但保姆不会消逝

像她在洗漱间

使剩的肥皂片

都贴在了新肥皂上。

（对了，雇过保姆的妹妹在电话里嘱我，

多给人家开几个。

于是，我每个月能换回一句

浓重的甘肃口音：“委屈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