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虾咬破了手指头，河鳗搅动着芦苇，天香楼的情景历历在目。在接连遇见了三个特别的男人之后，我惊喜地发现遗忘的往事原来打包存放在别人那里，当他们打开了记忆的盒子，我看到的是人生的某些真相，领悟的是人生的某个真谛。

那天，去晚了，入席后才明白，这是乒乓球爱好者的聚会。从球桌转战到了饭桌，他们谈的还是正胶反胶，而我就像饭局的一个局外人。

意外在结尾出现了。我正要起身离开，坐在对面的男人忽然问，你是不是叫王健？我一愣，说是啊，你···是···？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问号和感叹号，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你初中同学啊。同学？什么时候？姓甚名谁？尽管肚子已经饱了，但这一连串的问号让我的嘴巴又张开了。最后，还是他揭开了谜底，他叫王智泉，坐下来就觉得我们同过学的，最后熬不住了才问问的。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他还说起了从前的课余活动，其中包括步行到我老家、和我一起下河捉过龙虾。

摸龙虾该是1970年代的事情。放学了，翻过一中的围墙，我们奔向了城西小学后面的那条小河，脱了长裤，往书包上一扔，人已飞快下了河，手才伸到洞里就被咬了，那一声哎呦看似叫苦其实是快活的，不然，又何必高高地扬起大脚龙虾，还满不在乎手上的血印子呢。

那时，李明嘟囔着接受了没人肯要的龙虾。没想到，他妈妈很生气，还怀疑是不是在端平桥市场偷来的。好说歹说，小偷的嫌疑算是洗刷了，可第二天李明还是奉母之命把那些龙虾交给了老师。从此，要去摸龙虾，只能鬼鬼祟祟的了。

除了龙虾，我还清晰地记得更早年代的暑期捕钓生活，可是，我却忘记了那个曾经跟在我后面的男孩。

这个名叫冯晓春的男孩和我在失散40年后，因为一个会议不期而遇。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准时走进了会场，只看见有人冲着我笑，我也只好朝他笑笑。可是，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亲热，把酒窝都笑出来了。接着，他左一声王大哥、右一声王大哥，喊的我更走神了，想不起来我怎么就成了他的王大哥。后来，没几分钟，他因有要事提前走了，王大哥还在想是谁啊这人，脑海里在折返跑，恨不得把从前翻个底朝天。终于，如获至宝，如释重负，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冯家的那个男孩晓春。

于是，我的发言一开始就跑题了：“感谢今天这个会议，让我遇见了40年前的儿时玩伴。是的，有40年没见了。他有个舅舅，和我家是前后邻居，他小时候经常到舅舅家来住，也喜欢跟在我后面跑。那时候他才几岁啊，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面，他都做到副局长了。”

是的，那时候他才几岁啊，中国的年份不好，我家的成分不好，日子过得很苦。但是，春暖花开，鳗鱼还是要钓的。买了缝线针，在炉子上烧红了，趁热扳弯了，这就是钓钩了。穿上蚯蚓或者虾肉，把钩子扔到我家房子后面的那条河里，把竹竿插到地里，河边的这头到那头，插了有20个竹竿。隔这么一两个钟头去看一趟。走近了，一看就知道有没有。清澈的河水微微泛黄了，芦苇被搅乱了，说明了有。心头大喜，看那对岸的菜花格外娇艳，吩咐他们把鳗鱼放到桶里。谁做不好要被水溅了一头一脸，还要被王大哥怪罪。

消逝的不只是童年，还有童年的小河。那条我们熟悉的河岸，早已不复存在，在发臭、淤塞、掩埋之后，它成了毓秀佳园的地基之一。

还没来得及和晓春细说从前，却和吴海军喝到了一起。酒喝多了话也多了，吴海军拍拍我的肩膀：你还记得你的线裤吗？我这才知道，我青春时期的一段劣迹原来就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

大约是1986年吧，那时我还在21中教书，吴海军在轴瓦厂上班，学校工会组织教工旅游，他以物理教师李菊萍的家属身份尾随我们去了宜兴。

后来，我改行了，他跳槽了。这次要不是他说起，我还真不记得我曾经拥有过那个年代非常流行的蓝底白条纹线裤。有过吗？穿了吗？本来指望吴海军当着环城东路76号老同事的面赞美我呢，没想到他开始损我了：你记得吗，你一下蹲，那条线裤就开档了，你后来只好老是捂着屁股走路。是吗？真有这事？原来以为这个花絮点到为止，聊供一笑，可吴海军却刹不住车了，继续当众揭我的老底：你还记得喝酒的事吗？你晚上喝了两碗黄酒就醉了，被搀扶着到了宿舍，躺在铺上，居然有一句没一句地唱起了“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故乡”。后来，酒劲退了，我挨着问人：想不想爬爬后面的那个小山，看谁先到。还好，居然有人同意前往。走到半路上，我忽然改了主意，问谁愿意和我一起躺在公路上凉快凉快？夜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要是汽车猛地开过来，岂不要把命搭上，还有谁敢？所好，吴海军的手机响了，他没再理会别人的追问，在我到底有没有醉卧的问题上咬紧了牙关。现在想来，就是醉卧了也没什么。放浪形骸，这才是致青春啊。

为了稍微扭转局势，我最后将了他一军：你知道我们住的那个旅馆叫什么名字吗？他总算被问倒了，摘下了度数很高的近视眼镜，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我熬了一会儿，才告诉他：天香楼。

人生真的有意思，什么事情都离不开别人。比如，吃的菜，穿的衣，开的车，动的手术，加薪，提拔，获得认可和快感，都和别人有关，包括记忆也是如此，你这里残缺不全或者空空如也，而他那里倒无私地替你收藏和保管着。

三个和我有过短暂交集的男人，用他们的记忆碎片告诉我一个人生的真谛：别只顾着自己，也要记得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