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城市的美，是一箭穿心一见钟情的，比如佛罗伦萨，比如巴塞罗那。

有些城市的美，却是一块逐渐融化的冰，是第二眼美女，暗香浮动低调华丽，它的魅力和风情，需要慢慢去感受。比如伦敦。

去过伦敦的人很多，知道伦敦的人更多。那些走马观花的旅游大巴，熙攘聒噪的旅游人群，会毁掉你对伦敦的第一印象，而成熟、老道、醇厚的伦敦，是值得用脚步来丈量的。人和建筑、街道、河流的关系如此和谐，手到擒来任何一幅照片，你都嵌在绝妙的风景中。——穿着跑步鞋走啊走，在一种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看见什么的状态下，伦敦便成了惊喜和灿烂的化身。那些令人动容的百年老屋、长而幽深的甬道、古典主义的广场……兜来转去，一步一景，哪怕分不清东南西北，在不经意间转回了原处，还是那样的大喜过望。

且慢，我这是在谈论伦敦，还是在谈论《伦敦传》这本书？好像都是。

英国著名传记作家彼得·阿克罗伊德的《伦敦传》，真是一部了不起的大书。译成中文厚达 670多页，所以用“啃”来形容读这本书的过程和不易，毫无问题。

而写完这本书，则更不容易了。从公元43年开始有了伦敦雏形的推断算起，阿克罗伊德此书的传主，也2000多岁了，用 600多页的书稿去描摹，且要丰满全方位，挂一漏万恐怕难免？啃完这部《伦敦传》，对我这样关于伦敦只略知一二的读者而言，以为浮光掠影不会留下记忆，可是一些细节、一些场景回想起来，竟在眼前，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我知道，那是因为彼得·阿克罗伊德尽量避免宏大叙事、努力落笔于鲜活细节的缘故。

比如第四章《你等配得起法治》，作者要讲述的是，伦敦拥有行政法律的过程。作者用了“以事实说话”的特别亲民的“说历史”笔法：有个年轻人用刀捅死了老婆；一个 8岁的女孩被妓女扔在大街上死了；监狱里不足16岁的孩子们；凶手，悍妇，偷盗者，乞讨者，激进分子与暴民，到处都是不加掩饰的暴力，人们脾气暴躁，贱视性命……组成这座城市的忏悔史和成长史，11世纪，伦敦最早的行政形式民众大会，应运而生。

他讲伦敦的河流，它藏着最终也没能兴盛起来的隧道，建造时曾吞噬过多少生命。讲地下世界，那些永远穿着脏兮兮的防水油布衣的“地下居民”。讲伦敦的东岸，从罗马人战败退居至此开始，一个世纪连着一个世纪的失败者的丧气。讲这座城市的日与夜，油灯、煤气灯与烛光的逐利故事。伦敦监狱的数量胜过欧洲任何城市，伦敦是一座“饕餮城市”，它所吞噬的“终究必定以垃圾与粪便的方式排出”。——你觉得错愕不？但这是一个老伦敦在写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

这座城市又启迪过那么多伟大的创作。莎士比亚的古老剧场，狄更斯的黑色弃儿，威廉布莱克与华兹华斯的诗篇，乔叟的故事集，特纳阴翳的与明亮的画作，列宁蜷居的印刷厂，柯南道尔观察过的犯罪与罪犯，途经过伦敦的勃朗特姐妹……他们的故事，与那些记录普通人生老病死，奇闻逸事的古怪论文、文献、记录、判例并列在一起，穿插于全书中。——你不太习惯吗？但这是“那个把灵魂卖给伦敦的人”在写他深爱的城市。

读《伦敦传》，给我印象最深的一点是：这座城市仿佛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虽然任何城市都是人建造起来的，但这里却鲜有人为的干预，似乎在神秘的“第一推动力”给了它起始的力量之后，它就自行转动起来……也正因如此，这个容纳了种种矛盾力量横冲直撞的伦敦，这个最早现代化的都市，长久以来却很少现代建筑，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英国人“宁可过时，不要时髦”的信条，另一方面也因为不论何时，这里的法律和秩序从未崩溃过，也从不缺少创意和精彩，自有坚实的底气和见过大世面的从容，这简直是神奇。

这本书，连文风也那么英国：文辞典雅、保守克制而又灵活自如，行文则尖酸刻薄，既内心自傲，又耻于自夸，倒是勇于自嘲。——是的，这原本就不是一部按部就班的城市史，但却是那种“第二眼美女”，似乎庞杂不修边幅，但闲闲读来，风格独特，风景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