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个周末，去上海喝喜酒；顺便看望亲戚。

亲戚住的是老小区，房子有点旧了，但地段很值钱。附近有人家在办丧事，进进出出忙碌张罗的，看上去都不像是家人或亲戚，而是社区人员，物业人员，还有丧葬服务人员和看热闹的人。

我随口问亲戚，这家人是怎么回事？

亲戚说，是个64岁的女人，突发脑溢血死的。早年是纺织厂职工，老伴早逝，独自把儿子带大，儿子30好几才结婚（感觉上海男人结婚普遍都晚），娶了一个山西女孩，证券行业工作，漂亮能干。不料婚后年把，儿子就开始腰痛，尿血，一查是尿毒症，要换肾。儿子媳妇立刻连拖硬拽的让母亲做了检测，居然是匹配的。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这个女人死活不同意给儿子捐自己的肾。

说实话，如果是可以治好的病，他们家并不缺钱，可尿毒症要想治愈，只能换肾。他是独生子，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和他的肾型匹配，但是不肯捐。儿子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精神出现崩溃迹象，他真的不想死，才结婚不久，老婆很年轻，还没孩子，他满心想当爹呢。

他母亲说了，要花钱治病，尽心尽力照顾儿子，我都做得到，我手里房子有几套，都拿去卖掉也行，可要让我捐出一个肾，我是死也做不到的。——儿子和媳妇根本想不到母亲会是这样子的，在他们想来，母亲捐肾给儿子是义务，是天经地义的。

一家人就此僵在了那里。——亲戚说，自从这家儿子查出尿毒症之后，儿媳妇就辞了工作，照顾家里“两个病人”。有段时间天天买鸽子，一鸽抵十鸡嘛，又炖又煮给婆婆各种吃，让她补好身子，做好捐肾的准备，婆婆也照吃不误，可就是不松口。

时间一长，儿子媳妇失去耐心了。儿子隔一段时间去医院透析，回来后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让他妈进去看他，他妈就隔着门哀求儿子“放过她”，因为她年纪大了，实在害怕，说自己会一直陪着儿子的，会照顾他到最后，还说儿媳妇之所以如此积极撺掇，无非是想等他们母子都死了，好独占他们的房产等等……这些话传到儿媳耳中，彻底激怒了儿媳，声称“再不跟这么自私恶毒的老太婆住在同一屋檐下”，于是儿子媳妇就搬去了另一处房子里住。

老太想念儿子赶去看望，儿子媳妇不让她进门，把她狠狠骂走；老太生了病躺倒在床，他们不闻不问；三天前，老太大概是后半夜突发脑溢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人发现死在了家里；她的丧事儿子媳妇也一概不管，社区和物业实在看不下去啦，只好出面帮着料理……

真是一个绝望的故事。这里面的每个人都是输家。

先是替那对儿子媳妇感到绝望。母亲一死，他们更加没了盼头不是吗？本来好歹还有指望，现在再去满世界找一个匹配的肾，谈何容易。

而母亲的死，他们难道没有责任吗？

自问，假如我遇上这样的事，会怎么办？——不用多想，我肯定会捐肾给儿子的，作为一个母亲，救自己的儿子真是天经地义。但又想，那个老太固执到有点疯狂的举动，除了害怕之外，一定有更深幽的心理原因。感觉她应该是爱自己的儿子的，你想一个寡妇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多不容易啊。当然害怕也是真的，换位思考，把自己身体上的一个器官就这样拿掉，是个人都会害怕会脆弱的吧，更别提拿掉以后的种种不良后果了，只是有人能克服，有人迈不过这一关罢了。

我问亲戚，就没人给这个老太科普吗，人只要有一个肾也是可以的，捐给儿子应该是最符合常理的啊。亲戚回答：怎没人劝？连儿子的主治医生都跟她谈过几次，讲很多医学理论，但老太就是不肯。逼急了就说“假如我患了尿毒症，我是绝对不要儿子挖腰子给我的，你们这么逼我，是侵犯我的人权，犯法的！”她很凶。

这是一个想到头疼也断不了是非的问题。捐了是母爱伟大；不捐应该也能理解；老太确实自私，但人性都是自私的，况且她又没有加害别人；自私必然遭人谴责，所以儿子媳妇的愤怒和离开也可以理解……相比人性更多不光彩的一面，他们这些表现简直是太正常了。

我说，要是真在乎一个人，都愿意付出生命啊，何况只是一个肾呢。亲戚说，语言其实是非常苍白的呢，说到底，是因为事情没摊在自己头上，也没资格讲大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