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一门手艺活，作家就是手艺人。——这句话，恐怕要惹得很多作家不高兴，因为这似乎降低了写作这个职业的品位，辱没了作家的身份。

这句话是严歌苓说的。读严歌苓的小说，你就能充分体会到她的“手艺”之精。她的小说有非常严格的组织纪律性，规规矩矩，讲究章法，干净利落，绝对没有多余之笔，情节的发展自然而有熟练的惯性，跑起来轻车熟路。她见不得废字废句，见不得没有意义的表达和矫情，不拖拉，不浪费，不炫技，连抒情都是少见的。她的写作不依靠本能，自有的一套结构下，每个字句都是唯一，是反复演算后的结果。

这个每天“跟所有按点上班的律师、会计一样，到了点就坐在写字桌旁边”的女人，对写作持有一种很平常很笃定的心态，这份平常笃定的背后，是她作为一个职业作家，一个“靠卖字为生”的人，对这份职业一丝不苟的严苛和投入。

村上春树也跟她差不多。这个“永远的老男孩”说，写作并非想象中那么浪漫的工作，每天坐在书桌前，边写字边吭哧吭哧掏着耳朵，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写作者通常都是内向的，而今天的人们却生活在一个外向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重视行动、速度、竞争与魄力，内敛低调已经被视为性格缺陷，作为一个内向的人，他会困惑，因为他的内心茂盛生长，却只有一条羊肠小路通往红尘万丈，外部的风景与内心的世界如何平衡？究竟要将自己追问到何处为止？——永远没有答案。

……

写作是件平淡的事。就像过日子一样，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越是好日子，越是看着平淡，一瓶一罐、一针一线，都呆在它们应该呆的地方。好日子不铺张，但样样事事，不缺不差，一不留神，某个细节竟成了古董，甚至成了精品，但即便是古董、精品，也存在于谨严之中，是谨严的一部分。好的写作不失控，是朴素的、有规矩的。坐立不安激情万状的写作，如华丽热闹的日子，繁花似锦，富丽堂皇，更兼有聪明、时髦、情调，却是该让人警惕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可以红火一时，但不会持久。

当然，这门手艺做的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也会有意外，于平淡间生出传奇——这只是意外，并非常态。比如已故词家黄霑说，他创作《上海滩》主题曲，灵感源于一次拉肚子的经历，“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一泻千里，经典诞生。

还有马尔克斯。记得当年我旅行去过墨西哥城，我们的大巴经过市中心的宪法广场时，看见一幢幢现代风格的摩天高楼鳞次栉比，旁边的广场上则聚满了懒洋洋晒太阳的人群，饶舌的小贩在拼命兜售买卖，身穿传统服装的男女在鼓声中腾跃飞舞，一个半仙似的人物，举着冒烟的香炉和羽毛掸子在为一个时髦的女子驱邪治病，几个巨大的白色帐篷里在召开激昂的集会，环绕广场的街道上则是三五百人的游行队伍，挥舞着印有切·格瓦拉头像的红旗……那种种五光十色，令人恍惚，我立刻就想起了马尔克斯，当年，这位居住在墨西哥的作家，就是这样转过街角，《百年孤独》著名的开头，在他心中奔泻而出：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

有这般严谨间或酣畅的写作，相对的，肯定就有便秘患者般的写作，无聊而挣扎，膨胀又丑陋，那样的人和文字，都让人看着不爽或者干脆就看不下去，只因为那个“手艺人”，对作为一门手艺的写作，缺少了一份尊重与虔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