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长大的人，一般不爱火锅的，从小就习惯了吃的东西菜是菜味，豆是豆味，鱼是鱼味，肉是肉味，什么东西要清蒸，什么东西要红烧，什么东西要老火慢炖，什么东西一淖即可，都有讲究，而火锅里的东西，各种味道混在一起，老人们称之为“一锅乱煮”，很有瞧不上眼的意思。还有习惯了清淡口味，几颗盐几滴醋几丝姜半勺糖，这样的味道，是菊花茶，青甜瓜，以及小葱蜇皮，豆腐鲫鱼，直接能在舌尖上感受的清和细，这跟火锅也是格格不入的。

后来去重庆出差，人家请吃火锅。重庆火锅享有盛名，红浪翻滚中卷出千重滋味一一冲撞你舌间的每一个味蕾，麻、辣、烫，如狞厉的色彩，在口腔的战场上厮杀争斗，感受着其中的风云迭起，既痛且快，无比过瘾，我竟吃得满头大汗停不下来。再到成都，大街小巷都是“酸菜鱼黄辣丁”，鱼火锅端上来，暗绿沉郁深不见底，看着甚至不怎么热，但喝一口汤，滚烫的辣，直逼喉头，尖刀一般锋利疼痛，很出乎意料，真吃不消了。

直至今日，满大街开遍了各类火锅店，每家生意都好。有次我跟老公经过一家“澳门豆捞”，忽然想起20年前第一次在重庆吃火锅的情形，就走进店里去了，很堂皇的酒楼，坐下，服务员端来洁净的餐具，又送来两只小锅，这里的火锅都是一人份的。我笑，原本还想重温一下初次吃火锅的兴致的，看来时光飞逝，换了人间。又想起“香港食神”蔡澜先生说的：澳门什么都有，独独没有这种“澳门豆捞”。愈加好笑。当然，这火锅还是很好吃的，关键是它的调料五花八门，调动起味蕾的全部激情，与它做热烈的呼应。

还有一次，朋友请客，在一家叫“皇城老妈”的火锅店，门脸精致体面，不像火锅店而更像海鲜酒楼。菜单送上来，果然如预料的那样盛气凌人，我们已经觉得点得不少了，服务生还是俯下身，以貌似谦恭的口气问，真的不再要些什么了？你们的荤菜点得不够耶！

这家火锅的辣，不是直来直去的辣，而是曲婉有致，风情万种，打个比喻吧，就像《新龙门客栈》里的张曼玉，和《水浒传》里孙二娘的差别。而我在左顾右盼之际，很快发现，边上的那一对男女，值得我这个超级八卦者的注意。

男的委实算得是社会上流行的精品男人，衣着光鲜，几乎可以出演“简约而不简单”的广告，女的年轻时也是位美人，但现在有点老了，打扮得很用心，手边的包包上，绘满 LV 的LOGO。两人点了一桌菜，根据刚才的菜单价格，起码逾千元，还有一瓶洋酒，桌面上豪华得紧，但是两人对坐着，不吃不喝，男的不动声色，女的一个劲抽烟，渐渐地，把脸转到一旁，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泪。

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呢？即将离婚各自走路的夫妻？“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的情侣？总之，这是一对伤心人吧，不，应该只是一个，这男子的情绪，似乎不是太伤心。只是，有钱人怎么着都好过一点吧，昂贵餐厅里的分手宴，至少还有一定的唯美程度。

那是深秋时候，餐厅里却在放着齐秦的《大约在冬季》：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眼前火锅热雾蒸腾，万般滋味翻滚其中，窗外暮色缓缓堆积，也有一种类似乡愁的思绪梗在了心头，想念的不是某个人，某个地方，而是那些一去不回头的岁月，那些青涩的、卑微的、情怯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岁月，它们，会在什么样的地方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