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来，让我郁闷的一件事情是，我家南阳台前，出现了一片音乐喷泉广场。

这儿原本是宽阔的绿地，稍显凌乱的雪松香樟水杉银杏葳蕤参差，有不知名的鸟啁啾其间，草地随着山坡蜿蜒铺展，石板小路曲折延伸，非常适合散步，树叶的碎影里，可以隐约瞥见远处的街道车流，但所有的声音都被重重树林消弭掉了，那种感觉非常好——现在，这里变成了修剪整齐的草坪花圃，半圆形飞檐的凉亭，一个漂亮的广场，每到晚上，成排的喷泉在音乐声里飞溅，绚丽的霓虹闪烁直到深夜——大家啧啧称赞：好景观！

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原来的那些大树，是多么好看——在风中，硕大的树冠绿浪翻滚，在雨里，洗尽风尘默然静立，那年暴雪，我亲眼看到一棵松树被雪压倒折断了半棵，剩下的半棵依然长得很好，枝叶纷披斜逸旁伸，衍生出了黄山松的沧桑风韵——每次看到它们，都有一种静定观看生命的视觉能力。而现在的音乐喷泉和霓虹闪烁，合力袭击我的听觉视觉，多出了不少噪音不说，更是搞得我的视觉骚乱，找不到焦点了，视野里塞满了杂乱的图像，令我失去了“观想”的能力。

为什么有人不明白，夜，原本就是应该黑暗的？黑了暗了，才能看见星光和灯火，在那样的环境里，人呆久了会发现，原本阒暗的空间，其实是充满了光，非常柔和的光，非常幽静的光，非常稳定而持久的光，而现在的城市“亮化工程”，把这一切都破坏殆尽了，光污染损害了我们的视觉。

蒋勋，是我喜欢的台湾作家和画家，据说他在台湾讲学时，林青霞还专程坐飞机从香港赶去听他的课。我始终记得他讲人的味觉的一段话。他说，青年时期，不理解母亲为什么那么爱吃苦瓜？苦瓜切成丁，加上豆豉，加上辣油、腌鱼干，一起用热油爆炒，油烟飞溅，臭、咸、辣、苦，混合在一起，滋味难以形容，母亲要他尝，他抵死不从。母亲跟他说起战争时，带着两个孩子逃难，火车站挤满了人，她和孩子怎么也挤不上去，车站外面堆满了轰炸后没有收的尸体，破破碎碎，甚至有肠子飞挂在树枝上，她把两个孩子从车厢窗口塞进去，只要孩子可以到安全的地方就好。母亲去世以后，蒋勋没有想到，他竟无端地爱上了吃苦瓜——那么沉重的苦味，让他觉得一直喜欢的甜味太轻浮浅薄了，不知不觉泪水流到嘴角，才知道眼泪也是有滋味的。后来他去绍兴，发现绍兴人爱吃“臭”，霉臭的苋菜，霉臭的豆腐，孵了一半的臭蛋，霉千张……有个法国人告诉他：每一种古老文化，到了最后，味觉的极致，都是品尝“臭”，“臭”真的是古老文明味觉的精品。

现代生活，跟这些真是格格不入。今天物质丰裕，食物太多，为了健康盐都少放，人们渐渐不知道盐的重要了，糖也让人害怕，成了很多疾病的罪魁祸首，“霉臭”更是跟“致癌”连在一起的，这些曾经帮助过人类繁衍的味道，如今被无情地推到了生命的对立面，还能让人品出“古老文明”的滋味吗？

很多博友听说我在苏州，都以“小桥流水，古老舒缓，精致优雅”来想象我的城市和生活，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请百度一下“中国生活节奏最快城市排行榜”吧，你会吓一大跳的。你得明白，这个时代，是以拥挤与匆忙为鲜明特征、为开放时尚、为“领先优势”的——城市的多元化跟人性的复杂化一样，也许是一种进步？

但是，也有人说，“忙”这个字，是“心死亡”的意思，心死亡的现象，一定是在快速的都市里发生，不会发生在悠闲的小城镇。你看，生活的匆忙、粗糙、拥挤，已经颠覆了我们的的感官世界：视觉味觉听觉……接下去，离“心死亡”还有多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