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奔丧归来,我几乎是不吃不喝满含热泪写下了这篇文字,这是我第一次用笔写也是我第一次勇敢地向世人提及----陈帮和
母亲终于没能跨进新世纪的大门,在我匆匆从部队赶往老家的路途中溘然长逝。
我那长逝的母亲双眼微睁,双唇微启,似乎在诉说一个尚未实现的心愿。垂泪的姐姐这样说:妈妈,那是在等你呢。。。。。。
母亲一生充满了劳累与辛酸。三岁那年,一场重感冒几乎夺走了她年幼的生命。病刚好,一位喝醉了酒的大夫又将活泼可爱的她治成了呆坐无语的弱智幼童。看着傻笑着一问三不知的母亲,姥爷几次三番下狠心把她遗弃在荒郊野外,又几次三番被心软的姥姥抱了回来。姥爷说,这将害了她呀,何苦呢?姥姥说,好歹是我心头的一块肉,我怎么能舍得呢。。。。。。姥姥这时,已经泪流满面。
慈爱的姥姥虽说保住了母亲的生命,却保不住母亲艰辛的一生。
母亲兄弟姐妹十一个,她排行第二。母亲在自己还站不稳时便开始带弟妹。余下的六兄弟三姐妹几乎全是母亲一人背大。母亲穿着她大姐穿剩下了的衣服,吃的是弟妹们剩下的饭菜。弟妹们顽皮,常常在她的背上拉屎撒尿,把她的小辫子拽得乱七八糟,而傻笑的母亲永远不会发怒。心疼爱她的姥姥哽咽地说,我的傻闺女有一副菩萨心肠呢。。。。。。
到了二十二岁那年,乡亲们都说母亲交了好运,因为一个鳏居多年的老石匠看上了她,要娶他为妻。老石匠虽然爱喝酒脾气暴躁,但家境殷实。乡亲们都说母亲终于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了。但善良的乡亲只是看到了老石匠有钱,却哪里知道他娶母亲的真正原因啊!老石匠五代单传,传到他这一代延续香火的大事已岌岌可危。他曾有过两任老婆,皆因生不出儿被他一锤打出了家门。算命先生说,他祖上缺德,需娶河对岸的杨家傻女,方可传宗接代。半信半疑的石匠下了聘礼,懵然不知的母亲就这样嫁过了泥溪河。
石匠早晚一壶酒,喝了酒的石匠便要找碴使性。他觉得香火艰难的罪过在于母亲,于是将一腔怒气尽情地发泄在母亲身上。寒风凛凛的年三十的夜晚,母亲却穿着单薄的衣服打着赤脚在雪地里被石匠撵得满地乱跑。母亲受了无数的折磨,终于在两年后产下一子。姥姥一家都以为母亲这回真正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了,男婴却在数日后偶感风寒一命呜呼。愤怒的石匠再次挥动铁锤,把母亲赶回了娘家。
母亲回到家中已经体无完肤。姥姥搂着苦命的女儿泪眼滂沱。她发誓:宁愿自己受苦,也再不让女儿受罪!
然而一年后,又有媒人找上门来,说得是坎上的我父亲家。
伤透了心的姥姥坚决反对,她说我的女儿才脱虎口,又怎能再入狼窝?姥爷听信了媒人的花言巧语劝说姥姥,陈家的二小子性情温和,又不过分挑剔,怎能算狼窝呢?你不让她去,正是耽搁了她的幸福。他不顾姥姥的泪水,硬是把母亲推上了花轿。上了花轿的母亲什么也不知,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殊不知,陈家愿意娶母亲,也是因为听了算命先生的话。
陈家二小子性情顽劣(由此可以看出媒人当初的话多么虚假),从小叛逆,心比天高,不甘寂寞。二十岁那年,自己作主,找了邻村的武家姑娘,两人信誓旦旦,非彼不婚嫁。然而陈家家规甚严,家主棒打鸳鸯散,撵走了武家少女,硬是娶了杨家傻姑。因为算命先生说,父亲名里缺水,与母亲正好互补,而武家姑娘呢,命硬克夫,万万娶不得。
母亲的命运就这样几经波折由算命先生的话而起,从喜剧开场,到悲剧结束。
愤怒的父亲面对痴傻的母亲伤心欲绝,几次想跳窗而出追随武家姑娘,都被看守甚严的爷爷捉了回来。几次三番的失败和武家姑娘的很快出嫁终于消磨了父亲的信心,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上天”赐给他的涩果,把倔强的脖子套进了生活的枷犁。
屈服了的父亲对付不了残酷现实接踵而来的打击,先是爷爷去世,接着奶奶患病致残,家业一天比一天衰败。父亲不是个耕田的好手,母亲也不懂生活的操持,最终的结果,是全家举步维艰。父亲无法力挽狂澜,只好天天上街买酒来麻醉自己,把一大堆生活的重担压倒了母亲的身上。
每天清晨,母亲便早早地起床做饭喂猪,然后跟着乡亲们扛着锄头到山上地里劳动。母亲不会做精细活儿,只会干些挑粪担水的粗活,好心的乡亲们便采取换工的方式,帮她把农活做完。
那时母亲气力甚大,无论帮哪家干活,都不会偷奸耍滑。她用的背篓是全村最大的,她用的粪桶是全村最重的。乡亲们都喜欢跟她一起干活。因为母亲永远不会欺负任何一个人。
母亲没有一身好衣服,没有一双哪怕破烂不堪的鞋子。天冷了,她不知道添加衣服,天暖了,也不知道减少衣服。遇到刮风下雪,她只会缩着头哆嗦着身子在大树底下躲着。无论春夏秋冬,她永远是一件单衣一双赤脚、一个背篓一担粪桶在风雨中穿行。这为她以后致命的灾难留下了祸根。
1975年春季的一个雨天,母亲扛着锄头到泥溪河边劳动。时过正午,母亲与邻人们说,要去方便一下。邻人没太在意。过了不久,忽闻草丛中传来了婴儿的哭声。邻人甚异,急唤几人同去探望。只见一个男婴正在草丛中哇哇地啼哭,母亲下身鲜血直流。众人急忙脱下身上的衣服做成一副简易担架,抬着母亲急往家中赶。回到家时,母亲已成昏迷状,而此时遍寻父亲不见,急得小脚的奶奶手足无措。醉醺醺的父亲被人找到时,正在街上与人猜拳行令。
母亲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嚷着要看自己的婴儿,而奶奶始终不给他看。奶奶每当谈起这件事时,如果不是她把我和母亲隔开,也许我早就不在人世了。奶奶说,有段时间生病,母亲把我弄去带了一个星期,却两次差点把我弄死。一次是洗澡,母亲舀了一盆开水就把我往盆里放;一次是烤火,母亲直接把襁褓中的我往热灰里搁。皆因我的痛哭警醒了奶奶才转危为安。后来奶奶任母亲哭的两眼通红也坚决不再把我让她来带。
我们三姐弟都是在奶奶的怀抱中这样长大的,直到可以在地上蹦跳的年龄,奶奶才放心把我们交还给母亲。
在我的记忆中,重新获得喂养权的母亲十分爱我们。每次上山劳动,她都要翻山越岭寻找可吃的野果,用鲜嫩的桑叶给我们包回来;每次去亲戚家去,也要揣回大包小包的糕点糖果,一一塞进我们的口袋中。现在我还记得当地有一种叫“屈丝袍”的野果,外形有点象野草莓,颜色红艳鲜亮,吃起来十分香甜。但长在满身挂刺的荆棘上。到了果实成熟的季节,母亲就会天天上山为我们采摘。采回“屈丝袍”的母亲,样子十分难看。头发蓬松着沾满了树叶,干裂的手背上鲜血直淌。不用说,那一定是挂刺的“功劳”。但母亲看着我们吃野果的神情却是我终身难以忘记的--双眼微微地眯着,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这种微笑,也只有在纯真的儿童身上才能找到它的影踪。
除了“屈丝袍”,母亲上山掰玉米,也一定给我们砍几根甜甜的玉米秆回来。拔光了叶子,削了头,剪了尾,像一支支箭羽,斜斜地插在母亲装满玉米的背篓边上,随着母亲负重的颠簸而轻轻地摇晃。母亲大老远就会喊我们的小名:大姑儿,和儿,三儿,快来拿“甘甘”(家乡把甘蔗叫‘甘甘’)。甘甘必有一头咬过的痕迹,这是母亲一根根尝过的呀!(玉米秆有甜、苦甜、淡三种)母亲砍回来的必是根根蜜甜。此外,谁给母亲好吃好玩的东西,她也一定给我们揣回来。
渐渐懂事的我们却不喜欢甚至埋怨母亲,母亲是个傻子,致使我们在小朋友当中经常遭到嘲笑。小朋友一见我们就会喊“瓜儿瓜儿”;大人见了也会说,瞧,这就是杨瓜瓜的娃儿。我们上学,最怕老师提及母亲的名字。常常是我们没等开口,下面就会喊:“杨瓜瓜、杨瓜瓜”。于是在成年后,我们三姐弟便各奔了东西。姐姐远嫁他乡,我当兵去了重庆,弟弟打工去了深圳。家中又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奶奶早已去世,父亲仍然未改变天天‘赶集’的习惯)。我们厌恶回家,厌恶见到一片凄凉的房屋和带给我们悲惨命运的母亲(愚蠢的我们认为贫穷的家是母亲一个人造成的)。我们都在为自己的脸面选择逃避。
而母亲的身体渐渐大不如前,重担已肩负不起,农活也力不从心。只能放放牛割点猪草什么的。乡亲们一见到她就会逗她:你想不想你的大姑儿、和儿、三儿呀?每当此时母亲总是收起了笑容,呆呆地立一会儿,然后说,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听父亲讲,母亲那时吃饭总要摆上我们的碗筷,总要到外面去呼唤我们的小名。
于是,父亲分别写信给我们,恳求我们回家来看一看母亲。父亲检讨了他历年来的“罪行”。决心今后永远陪伴在母亲身边。而我们还是不为所动,继续在外面闯荡着自己所谓的独立的生活。甚至在别人面前谈及母亲时,依然嚼着谎言脸不红地说自己的母亲是个有修养的知识女性。
去年年初,父亲接连来了四封信,说母亲想我想得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呼唤着我们的小名,还经常独自一人到泥溪河边呆立。要我无论如何赶回家一趟。而那时我正为女友知道了母亲的真相要分手而苦恼,于是便愤怒地连写三个大大的“不”字快件寄回家。虽然过后有些后悔,但终于还是没有动身。
去年十一月,母亲下地干活,不小心脚拇指被一块锋利的石头撞了一下(母亲常年赤脚,寄回去的鞋子她也不穿),鲜血直流,当时她并没在意,只是按别人教的‘土办法’找了一点干土撒到伤口上面止血了事。不料,数日后那只脚居然肿了起来,先是脚背,接着脚跟,最后整个右腿肿得像水桶般的粗。成年后从未得过重病的她终于躺下了。接到消息的姐姐和弟弟悔恨交加。立即抬着母亲去乡卫生院检查。经过一段时间的打针和吃药,肿虽然消下去了,却又吃不下饭。转到县卫生院治疗。医生说是伤口感染引起了败血症。让家里赶快准备后事。这个消息象惊雷一样震撼了全家,大家无论如何都相信眼前的事实。姐姐把母亲拉了回来,按照医院开的药方坚持每日给母亲吃药。大家都虔诚地相信母亲命大福大一定会挺过这个灾难。
然而,病床上躺了半个多月的母亲终于不行了。她早已瘦的皮包骨头,整天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出神地盯着天花板,谁问她话也不回答。谁喂她药也不咽。姐姐没办法,便对她说,不吃药,就会死,死了就看不到你的和儿了。不料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顿使她紧闭的双唇张开来。慢慢地把苦涩的药水咽下。无人时,母亲就会咧开嘴无声地抽泣。姐姐说,母亲那时一定疼痛难忍,但为了见我一面,苦苦地硬撑着。
而当时的我还远在千里之外的军营里,与报道员们谈笑风生,妄谈文学中的母爱。甚至在接到姐姐打来的三次告急电话后还在想,这点小伤,不会那么严重吧?
当我终于慢吞吞地赶到阔别七年的家乡时,眼前的情形使我大吃一惊:家里灵堂高设,姐姐和弟弟哭得两眼通红,母亲孤苦伶仃地躺在临时打造的棺木里。嘴巴和眼睛一直不闭,执著地表示她未完成的心愿。我被雷击般地跪倒了灵前,悔恨象一根根毒蛇,慢慢地爬满全身,我终于号啕大哭。。。。。。
弟弟默默地递过来一张影像模糊的相片,说是在母亲床前拾到的。我哽咽地一看,更是心如刀绞般地痛,这张照片是我新兵入伍的第一天,在新兵营的操场前的留影。照片上的我军棉衣裹身,憨气十足。是我所有军旅照片中照得最真最丑的一张。照片一寄回家,母亲就要了过去,谁要也不给。直到临死前还不忘把照片放到枕头下。
她真的是想再见你一面呀!红肿双眼的父亲再次说。。。。。。
作者附记:2000年元月1日奔丧归来,我几乎是不吃不喝满含热泪地写下了这篇文字,这是我第一次用笔写也是我第一次勇敢地提及我的母亲。
长期以来,我不敢正视母亲的呆傻,更不敢向别人谈及自己的母亲,怕别人会因此看不起自己,影响自己的前途。因此从军几年来,我没有回过一次家,没有认真地回报哪怕一丁点的母爱,等我恍然警醒是,方知一切都太迟了。
因这篇文章是百分之百的真实,所以在署名时我曾考虑过用笔名,很快我便自责了,我还有什么顾忌呢?我伤母亲的心还不够吗?
--------陈 帮 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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