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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二(9)

(2009-02-12 09:33:27)
标签:

离歌

二部

马卓

毒药

青春

疼痛

校园

分类: 饶雪漫离歌二

每个清晨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提醒我

若不学会遗忘

就背负绝望

——摘自马卓新版博客《我们的爱情着了凉》

(1)

五月十二日,天气晴。

下午英语考试的时候,教学楼有轻微的摇晃。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反应最激烈的是肖哲,只听他大吼一声“Earthquake!”,抓起他的英语试卷就冲出了教室。

当他在全班的哄笑声中夹着英语试卷灰溜溜走回教室的时候,还被英语老师用力扣了一下脑门:“好好考试!”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肖哲是“具备了强烈自我保护意识和自我保护能力、关键时刻沉着冷静、判断准确、经得起实践考验、生存能力较强的一位全面型人才而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不知变通的书呆子”。——语出老爽,旨在为肖哲平反。

但是这颂歌却并没有唱得大家心服口服,因为他在危急情况下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英文,而随身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竟然是他的英语试卷。

简直更说明他是个书呆子了。

三点钟不到,大家已得知汶川大地震的消息。班上几个哥哥姐姐在四川读大学的同学,都纷纷拿起手机拨打对方的电话,但因通讯中断的缘故,一直得不到任何回音。剩下的人也开始不安的骚动,纷纷打电话给父母,甚至外地的亲戚朋友,只为确定是否有同样的震感,是否都安全。

晚上五点十分,下午的课结束了。平时本该是最为喧闹的时候,今天却显得有些出奇的平静。我独自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去食堂打饭的路上,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那一刻,我承认我想到了久违的雅安,想到了那里的旧房子,想到了那些从来都没有任何联系的旧亲戚们,甚至那个曾经住在我对门的叫做蓝图的小姑娘。

我希望他们平安。

五点半,校园的广播开始说:“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希望全校师生动员起来,帮助灾区人民共度难关……”

七点半,晚自习开始前,我接到阿南的电话,他对我说:“我要回一趟成都,送点物资过去,另外去看看她的墓地有没有问题。”

“不要!”我在教室里大喊出声,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挂了电话就往学校外面跑。铁门上的小门开着,保安们齐聚在保卫室的小电视机前忙着关注灾情。我屏住气一路小跑跑出校门。刚到小区,第一眼就看到停在超市门口那一辆大卡车。他正在指挥工人往车上搬东西,而整个超市的货架,差不多已经半空。

“马卓!”他说,“你不上课,跑回来干什么?”

“你真的要回四川?”我问。

“是的。”他点头。

“那边现在会很危险,可不可以不要去?”

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不去怎么行!你忘了,那可是你的家乡啊。”

“你可以派别人去嘛。”我固执的说。

“放心吧闺女,”阿南说,“我向你保证,一定注意安全,每天跟你通电话汇报情况,总行了吧?”

我知道他的性格,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此时此刻想要劝住他,恐怕比登天还难。

“来。”他掏出手机对着我,向后退一步说,“拍张照片,我带去给你妈妈看,咱们马卓都长这么大了,而且比她还要漂亮!”

我呆站着。

“笑一个嘛。”他举着手机。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白色的闪光灯从我面前闪过,像闪电般迅疾。我的心却哗啦一下,被拉裂了一道口。他拍完照片,心满意足地把手机塞回兜里,走上前来,拍拍我的肩对我说:“我会尽快赶回来,周末让奶奶去学校接你,给你做好吃的。”

“不用。”我说,“我可以自己回。”

还记得那晚,我穿着他的大外套回家。上了楼,他给我放了满浴缸的水,让我去洗澡。那个澡我洗了有一个小时之久,等我出来的时候,发现他靠在沙发上快睡着了。我用干毛巾包住我的头发,坐到他的对面,等着他的责备。我下定决心,不管他说多难听的话或者对我提多离谱的要求,我都绝不回嘴。谁知道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早了,去睡吧。”就起身先进了自己的卧室。

不止是那晚,那以后的很多天,他都不和我提起那晚的细节,我不知道他是否了解那晚的真相,或者是否愿意了解。可他心怀慈悲的回避依然让我感激不尽。唯一不一样的是,他开始加倍频繁的关心我,每个周末准时来学校门口接我回家,每天都有电话或短信,询问我在哪里,吃什么做什么云云。

如此让他费心,真是我的羞耻。

那天我一直陪他装车,他赶我好几次我也没回学校。直到肖哲来找我,在小区的大栅栏外面,他就朝我用力挥手,然后把手做出喇叭的形状大声喊我的名字。

我走过去,不耐烦地问他说:“干什么?”

“老爽点名呢,”他说,“你接个电话一溜烟就不见了。”

“你不觉得你管太多了吗?”我问。

他一愣。

“逃课,处分,哪怕是开除,都是我自己的事。”我说,“不劳你费心。”

宣誓一样说完这句话,我转身走了。这些话其实我早就想对他说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应该跟他说声谢谢,还是应该埋怨他。那一晚,如果不是他带着阿南及时赶到,我猜不出结局会是什么。我唯一清楚的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如果给我机会选择,我真是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阿南看到那一幕。

我想,这一定是一直致力于做“一个好人”且具有“绝对自我保护意识”的书呆子肖哲同学,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一件事吧。

“马卓。”他喊我,我懒得理他。

“马卓同学!”他一定是可笑到以为我没有听到,所以加重了他的语气。

我转回头,径自走回去,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听清楚,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

还没等我说完,他像炮筒一样接茬:“什么都别说了!一切都是因为两个字:友谊!”

就在这时候,阿南走上前来,在我身后说:“肖哲来了啊,马卓你快跟他回学校吧,天黑了,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我一口气全撒到他身上:“光知道你不放心,就不想想我放心不放心!”

“哈哈。”他压根不气,反而笑。更让我抓狂的是,他居然指着肖哲说,“你惹我们马卓生气了?”

“不敢,不会,不可能。”肖哲摆手又摇头,“叔叔,期中考试马卓第五名,我第一名。”

“都不错嘛。”阿南说,“等我回来给你们摆庆功宴。”

“叔叔这是要去哪里?”他真是八卦得要死。

“我去趟成都。”阿南答。

“去当志愿者?”肖哲立刻反应过来,不等阿南回答,先豪迈地表扬了一句:“牛掰,带我一个吧!”一面说着还一面用力地拍了一下阿南的肩,两人搞得像亲兄弟般亲热。

好吧,我走。

就他们心忧天下,推己及人,是勇士。我心胸狭窄,自私自利,是小人。行了吧!

这么一想,我沮丧得像穿上了一件淋湿的衣服,心里的别扭怎么拧也拧不干。我走到超市门边,在台阶上坐下,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他才来我身边,俯身对我说:“马卓,你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远处,不说话。虽然天黑了我压根看不见远处什么,但我宁愿看远处的灯火,也不愿在他讨好的眼神里默许他的壮举。他伸出胳膊,拉我起身:“坐在这里多冷,快站起来。”

我倔强地伸出手,抱着膝盖,不肯服从。

他没有强求,也在我身边坐下,说:“一直想回去看看,都没时间,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回去。地震后,好多老朋友和老客户都联系不上。我确实有些着急。”

“别老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好不好?”我冷着声说,“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的小家都不错了。其他的事情,缺你一个不缺,少你一个不少。

“看你,堂堂天中的高材生,怎么好真没说呢?”他笑。

我不说话。

“我带了两个人,大家轮流着开车。我们都是有经验的老司机,我向你发誓我不会出事。”阿南说,“再说了,我如果出事,谁来管你?”

他终于说到我心里去了,而我的眼泪也在那一刻不能控制的决堤。我把头埋得更深一些,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脆弱。他也就默默地陪我坐着,不再说啥。

“我让你很失望吧?”过了很久,把眼泪逼回去后,我抬起头来问他。

“怎么会,”他说,“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我看着他说:“上次的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来着。我向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哦!”他看似无心地应着,眉头却明显地舒展开来,钪锵有力地答我,“相信你!”

“张老板!”有人跑过来喊他说,“我们得赶紧出发了!”

“哦。”他一边应着一边站起身来,又扭头对我说:“走了哈。”

我点头。

他往车子那里快步走去。我一直跟上去,他上了车,从车窗里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手,我不太喜欢这种公式化的动作,于是我伸出手,本想碰碰他的指尖就缩回去,没想到他却反着手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拍了一下。

“再见,马卓。”他说。

不知为何,我听不得他说“再见”二字。我想喝令他不要这样讲,可惜他却已经坐直身体,发动了车子。

车绝尘而去,身后传来肖哲的赞叹声:“你爸真了不起!”

他居然还没走。

我看了他一眼,往学校走去。他一直跟着我,不过很识趣地没再说话。进了校门后,我停下脚步对他说:“你先回吧,我十分钟后再进去。”

“为什么?”他朝我喊道。

“不为什么。”我说。

“马卓你怕什么呢?”他义正严词地说,“我们之间,是不怕任何人说什么的。因为我们本来就没什么。难道不是吗?”

我恨透了他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于是我对他说:“肖哲你听好了,我压根也没想过和你之间有什么,而且你也没资格对我管三管四的,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连朋友都没得做!”

“你是在生气那晚的事么?”肖哲单刀直入地说,“生气我把你爸爸带到他家里去了吗?生气我不该打扰你和他的好事么?马卓同学,如果你回答‘是’,那么好,我发誓,以后你发生任何事,都和我肖哲无关!”

我看着他,那个扔掉我给他生日礼物的蛮横无礼的小子又回来了。又或者,每个男生骨子里都是这样蛮横无礼吧。

他的盲目自大实在到了非收拾不可的地步了,我冷冷地说:“你说得对,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既然我们什么都没有,那麻烦你走你的路,少有事没事横在我前面,更不要偷偷摸摸地站在我后面!因为这样,实在是令人讨厌!”

我的话刚说出口,就意识到有些言重。肖哲站在那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个窟窿的气球,整个人一下子就塌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撒腿跑出好远,头也没回。

我慢慢踱进了教室。有几个人抬头看我,眼神有些意犹未尽,伴随着些叽叽咕咕的议论。肖哲用力拍了一把桌子,吼了一声:“还让不让人做作业了?”

一个倒水喝经过的男生伸出手在他头顶上肆无忌惮地摸了一把,调侃地说:“乖儿子,谁欺负你了,告诉爸爸听听?”

听到的人发出一阵哄笑,他却难得的没有反抗,也没有回手,而是把自己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翻出一本超厚的物理题集和一本破旧得没法再破旧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做起了演算。

那一瞬间,我好像觉得,先前那个被男生们团团围住,泼了一头水却没一句怨言的肖哲又回来了。如果颜舒舒目睹这一切,一定会好好嘲笑他一顿!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身旁的空位。自颜舒舒走后,它就一直空着,只是我还一直不习惯,仿佛我一转身,她就在那里笑眯眯地游说我说:“马卓,你的球鞋该换一双了,给你进价哦!”

我试着给她打过电话,但她原来的号停机了。她没有给我新号码,QQ也一直处于离线状态,最后的签名是:“谁是谁的谁谁谁谁,爱谁谁,谁疼谁知道。”我至今参不透其中含义。再后来我就放弃了联系她的想法,若果她铁了心要消失,变作那个“爱谁谁”,那我也只得尊重她的自由。

我们终究活在,各自的世界里。

(2)

第二天,阳光明媚。

惊醒后第一件事是去抓枕头下的手机,上面有阿南的信息:“一切平安,勿念。”

我心里的不安却开始加重。

课间给他发短信问他如何,他回我还是那句话:“一切平安,勿念。”

我知道他不太会发短信,真怀疑他是不是把这一条存到手机里,然后按个定时发送就好。但我克制着没有给他打电话,在这种时候,我不希望我的情绪影响到他。我也愿意相信,他不会有任何的事情,一切都是我太过脆弱,想得太多的缘故。

他到达成都后的第一个晚上,就去了都江堰。那天晚上他主动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很沉重:“太惨了!很多人流离失所,我心里很难过。”

我问:“你去她墓地了吗?”

“还没顾得上。”他说。

“那里有余震吗?”

“有。”他说,“不过我们都住帐篷,不会有事。”

“你要小心。”我说,“千万。”

“明白。活着真好,马卓。”他叹息说,“我们没理由不好好活着。”

和他通完电话,我跑到宿舍的阳台上去透气。

湛蓝色的星空,阳台上的枯花草,隔壁宿舍断断续续的讲电话的说笑声,像拼接成某段旧光景,却让我想不起到底这一切是发生过在梦里,还是在过去。颜舒舒走后,我们宿舍也没有新人住进来,少了她的自说自话和嬉笑怒骂,宿舍终日显得冷冷清清,连吴丹都忍不住说:“怎么老感觉有一股阴气?”我突然发现其实怀念一个人真的是一件很伤神的事情,当他在你身边的时候或许你不觉得,离开了后,彼此之间点点滴滴的情谊都会被回忆放大,变成一个个气泡,在你的五脏六腑泛滥开来,让你无处可逃。

我知道,我想念颜舒舒,想念阿南。只是除了他们,我是不是还在想念着谁呢?那些被我死死按下去,藏到记忆的最底层的,除了颜舒舒,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

我不敢回答我自己。

地震后的第三天,校园的募捐活动开始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下课后,老爽拿了个小本子坐在讲台上登记,同学们陆续上台去捐钱,大多数同学捐的都是一百两百,我拿着一千块递给老爽,问我说:“要不要留点生活费?”

我摇摇头说:“我够用的。”

老爽笑着说:“好,那我替灾区人民笑纳了!”

台下不知道是谁在议论:“听说于安朵的爸爸捐了一百万,报上都登了,她家可真有钱!”

“她自己也把上次比赛得的两万元奖金全捐出来了。也上了校报头条!”

“那有什么!地震的第一天,马卓的爸爸就带着物资开着卡车亲自奔赴四川救助灾区人民了!这叫实际行动胜于一切!”又是多嘴多舌的肖哲,他慷慨地说出这些,好像已经把前几天我和他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却恨不得把他的嘴缝起来,缝得死死的,让他一辈子都没法张嘴说话!

“是吗?”老爽对着我说,“我们都要向你爸爸学习!”

我很想跟老爽说,那是我的家乡,虽然我们没有一百万,但我们肯定会跟别的人有些不一样。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退下讲台。沉默是我的习惯,我的态度。不去辩解,不去说明,只要做了就好。这一点我和阿南是如此相像。

从每天电话里得知,这些天他都忙于在成都和灾区运送物资。他告诉我他还特别回了一趟我老家雅安。

“我家房子如何?”我忍不住问。很奇怪,那一刻我鼻尖回荡的,竟是每当雨天堂屋里腊肉的浓香和木质家具散发的霉味混合的气味。

“挺好的,没倒。”

我想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那……小叔呢?”

除了小叔,我想不到雅安还有什么别的亲戚,就像除了老屋,我想不起那里还有什么地方属于我。那是我心里的禁忌之门,没想到因为这场天灾被一下子轰然打开。血脉亲情,大抵就是如此吧。在真正的灾难面前,所有的仇恨都不过是一纸烟云。

“没见着。”他说,“你家里没人,隔壁邻居说他六年前谈了个南充的女朋友,后来就跟着她走了,再没回来。也没人晓得他去了哪里。”

这个我曾经发誓永远都不想再见的人,看来真的是永远都见不着了。

“你在那边好吗?”我问阿南。

“我很好。”阿南说,“你也照顾好自己,我过两天就回去了。”

那时是中午下课时分,我挂了电话才发现教室只剩下我和肖哲两人。他没去食堂,吃的是泡面,浓重的香精兑出的面香在教室里飘散。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把面碗搬到颜舒舒的座位上,对我说:“是你爸给你打电话?”

“嗯。”我说。

“他都说啥,说来听听。”

“没啥。”我说。

“马卓同学,你身上最值得我学习的精神就是谦虚和低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他发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赞叹,然后把吃了一半的面碗往我的方向挪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来一碗?我还有一碗。”

“不要。”我和他同时说出这两个字,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说,“马卓同学,拒人千里之外可不是你的闪光点。”

他说完后自顾自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的,在空空的教室里回荡了很久,好像他讲得是什么特别幽默的话,好像我们昨晚从来没发生过不愉快。这样的气氛没意思透了,我站起身就往外走,乘机逃避这浓墨重彩却不怀好意的面香味。走到教室门口,我忽然想起来。转身大声对他说:“你别跟着我,不然我翻脸!”

“那你去哪里?”他已然站在我身后,端着泡面问我。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看来,他真的忘记了我说过“不要偷偷摸摸地站在我后面”,真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走路都不出声的吗?”我皱着每天问他,“你再走一遍我看看。”

他果然上当,转身往自己的座位上走,我立即小跑着出了教室。

“食堂没饭,回头是岸!马卓!马卓马卓!马卓同学!”我的身后响起他绝望的呼喊。但他到底没有追出来,估计是心里清楚,如果他那样做,我恐怕连杀人的心都有。

我直接跑到大操场上。操场边的广告栏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宣传海报,其中最吸引人的无疑是连续一周的花蕾剧场的“抗震爱心义演”,什么蒋雅希纪念歌会,音乐剧《蓝色理想》回归大演,“芭蕾精灵”于安朵专场等等等等。

我正站在那里看,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轻声轻语地问我说:“马卓,你会去看我的演出么?”我吓一大跳,转头看到于安朵。她在闪闪发亮的黄色舞蹈服外面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校服,舞蹈服紧身的夸张,腿部曲线十分明显。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下身没穿另外的裤子,而是露出一道极为窄短的蕾丝裙边,五月中旬,以这样的装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校园内,即使是女生,我也不好意思多看她一眼。

她热情的招呼则令我更加警惕,不知道她旧葫芦里这次又装了什么新药。我决定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就在我正想走开的时候她又说话了:“他出事了,你知道不?”

又出事了。

我耳朵里嗡嗡一阵乱响,一时无法准确判断她话的真假,脚下的步子却像拔丝一样粘连着迈不开。

“你关心吗,马卓?”于安朵说,“虽说我早就知道你被他甩了,但是只要你关心,我就告诉你。”

我担心她在耍我,但直觉又告诉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不然,她脸上不应该是这种表情。想要摆出讥讽的姿态,但却同时充满了慌张犹豫,尽管她竭力想把这种慌张锁在自己的瞳仁深处,但她没有做到。这反而更加重了我的心慌。

我转身要走,却被她一把抓住:“他被抓了!杀人嫌疑犯,如果定罪,就是死路一条。”

我感觉地震又来了。天和地都在摇晃,我及时地用一只脚在地面狠狠地踩了一下,才不露痕迹地稳住了自己失去重心的身体。

那一刻我很希望她是撒谎。但我很快想明白,关于他的事,她不会撒谎。更何况,是如此坏的一件事呢。

“要是有空,就来看我的演出吧。如果他有事,这也是我最后一场演出了,以后谁想看,都看不到。”于安朵说完这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要离开。

这一回是我拉住她:“等等。”

她问:“还有什么事吗,马卓?”

“他在哪?”我问。

“看守所。”于安朵说,“怎么你想去看他吗?不过他有那么多的女朋友,排队的话不知道要哪天才能轮到你。”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不忘打击我。

“那么,祝他好运。”舌头打结地说完这几个字,我抢先一步离开了。

我承认我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了,但我还是很镇定地上完了那天下午的课,上完那天的晚自习,镇定地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我在熄灯前一直在看一本英文小说,很忧伤的一个小故事,只是我看到一半还不记得主人公的名字。熄灯后,我拿出我的MP3听歌,我把耳机的声音开得很大,依然是我最喜欢的王菲,她在歌的结尾反反复复地唱:“爱我吗,但如何敢问?忘掉你像忘掉我的心……”

可是,这是什么狗屁歌!

我把MP3断然地关掉了。

我曾告诉我自己该斩断的一定要斩断,该决绝的我绝不会不放手。原来,这一切不过是自我堆砌的空心楼阁,仅一句歌词就让它轻易溃散。我曾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说,那是他们的事,和我无关。那是一个早就和我无关的人,我不必牵挂。可是回想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想到这一生可能永远见不到他,我的眼泪终于在黑暗中放肆地涌了出来。

怀念便意味着失去,失去便意味着永远失去。这个过程如同凌迟处死,一点点,从心最柔软的部分开始切割,从剧烈的疼痛到完全的麻木再回到更剧烈的疼痛,周而复始,是为极刑。

为什么总让我遇上,上帝真不公平!

为什么总要去惹事,这种人,死了也好!

我当然没去看于安朵的演出。三天后,校园里引人关注的新闻除了“汶川大地震”的种种最新讯息,就是于安朵在演出结束的时候。忽然拿着话筒,再次特别走到了舞台中央。

她先是微笑着说:“下面我想特别为大家朗诵一首我最喜欢的诗,希望大家能够为灾区人民多献出一点你们的爱心和真情。”

接着,她开始朗诵: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内容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重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有呻吟

一切爆发都带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这首诗并不短,她的朗诵和她的舞蹈比起来算不上专业却很流利,语气酣畅,不加停顿。然而就在所有人站起身排好队开始捐款的时候,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在捐款箱旁利索地割开了自己手腕的静脉。

那天的晚自修前,大家都没什么心思等待上课,全班乱成一锅粥,不是在讨论灾情,而是在讨论于安朵的“自杀表演”。

“太震撼了。”目击者形容得绘声绘色,“鲜血当时就喷出来,有半米多高。”

“绝对牛逼的行为艺术!”有人接上去评价,“虽然于安朵同学的自杀表演已经是天中一年三度屡见不鲜的保留节目了,但是这次——我还是不得不说,怎一个雷自了得!”

“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讲,静脉的血绝不可能喷到半米多高。”肖哲说,“你们在吹牛,鉴定完毕。”

“真没吹,我们那个女的副校长差点就晕过去了。不过这场演出力冠群芳,募得最多款项,你想想,人家为了打广告命都豁出去了,大家给点钱算啥啊。”

“无孔不入的炒作,错把恶俗当艺术!”肖哲忿忿不平地说。

“自杀不是件有趣的事情。”我打断他们激动的谈话,说,“还请你们多积点口德。”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帮她的话来。但我始终相信,她这一次绝不是作秀,就凭她出事前对我说的话,我也绝不相信那只是一场“表演”而已。

而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去杀人,我不相信,纵然他是个流氓、痞子,大家、偷东西,甚至贩毒,但他不会杀人,不会。

肖哲激愤未平:“马卓,你敢相信吗?人类社会发展的二十一世纪,自由民主本该深入人心,真正无孔不入的却是腐化堕落精神。天中堂堂优秀学府这种人竟然也能引领风骚!可怜颜舒舒白白牺牲了!”

“颜舒舒有消息么?”我在他的慷慨陈词之后问道。

“没。”肖哲说,“但我们不会忘记她,她是个弱者,因为她的对手不是人,而是这股不良风气。”

我猜此时此刻,估计除我和肖哲,天中校园里恐怕再也不会有人谈到颜舒舒。如此说来,她真的不必要躲得那么远,虽然不必像于安朵,抵死当轰轰烈烈的主角,但又何必太看重自己呢?——十七岁的光景,失败与荣光,都不过短短一瞬,除了自己,无人记得那惊心动魄。

不过我相信,颜舒舒一定可以重新开始。于安朵总有一天也会伤愈无事,只可怜的是她,如此不留余地将自己放逐到绝路,不知道会不会还有柳暗花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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