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毕晓普教你写诗

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1911-1979），美国著名女诗人。在半个多世纪的诗歌写作生涯中，仅仅出版了四部诗集，总共只有诗歌77首。她去世后出版的全集总共收入诗歌115首。“在言语的数量上，看来她证明了越少即是越多”（诺贝尔奖得主希尼语）。

以下言论来自于卫理斯·威尔记录的毕晓普的谈话和课堂语录。当时，伊丽莎白·毕晓普在华盛顿大学诗歌研讨班授课。语言很麻辣，听起来会让人有些不舒服，但堪称忠言和良药。

在劣质诗歌泛滥的时代，这些话颇为刺耳，但值得一听。习惯性的写作的人该注意：诗歌是一种文化，写诗是一门手艺，诗人是吃着粮食的。（作为文化的诗歌，需要你了解古往今来的文学传统，要有点儿对文化的敬畏；作为一门手艺的写诗，需要你好好去学习技艺，要有点儿对技艺的尊重；作为吃粮食的诗人，需要你关心这个地球上所有的事物，要有点儿对自然和人事的热爱。）

以下内容摘自雷武铃译《伊丽莎白·毕晓普：谈话录和课堂笔记》（《世界文学》2012年第三期）。

你们学会了用最简单的语言了吗？

我们班上的学生有一种爱写情绪诗的倾向——关于爱啦，湿淋淋的落叶啦，潮湿的月亮啦。他们的诗太模糊。

有一天，我很恐怖地发现，他们甚至不知道冒号和分号的区别。他们中的一些人说话那么糟糕，我甚至搞不清他们是哑巴呢还是以某个地域的说话方式表达还是口吃。

既然你们那么热切地要表达自己，为什么你们不稍稍费点儿心学习用你们自己语言中的最简单的东西呢？

我很震惊：你们竟然认不出那些出自济慈、丁尼生和斯温伯恩的引文。

班上的每个学生都喜欢莎士比亚，其次是狄兰·托马斯。但是那些十七、十八世纪的诗人呢？十九世纪的诗人呢？昨天我很震惊：你们竟然认不出那些出自济慈、丁尼生和斯温伯恩的引文。在我上高中时，我们要用一年时间学习华兹华斯。浪漫主义诗人仍然是非常好的诗人。你们应该喜欢华兹华斯。你们这些人都是自然的人。

你们学会运用具体之物了吗？

你们应该在自己的诗歌中更多地运用具体之物——那些你们每天使用的物品……那些环绕你们的事物。波普艺术已经把那么多的物品带入了我们的注意之中，无论我们是否喜欢它们。一个人无须生动的意象也能写出很好诗，但我自己更倾向于观看。我在你们诗中没看到有足够的事物。

你们那些溅满纸面的诗句我看不出有任何必要性。

我看过了你们交给我的那些诗，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俳句体诗。他们写得都不怎么样。它们更像那种人们感觉到模糊的诗意时随手写下的东西。

我感到惊骇。我没法读出你们的自由诗的韵律——而人们是能够读出艾略特诗的韵律的。我想你们有些人是误解了自由诗。它并非那么容易。看看艾略特——你可以很好地读出他描写安岬角的诗的韵律。你们看，你们绝不会把这诗当作散文。它是很好的自由诗。同样，你们可以读读E·E·肯明斯和阿波利奈尔写雨的诗。但是你们这些溅满纸面的诗句我看不出有任何必要性。

干点儿别的事儿吧，不可能所有的时间写诗。你模仿的话也要知道该模仿谁。

一个诗人不可能所有的时间都写诗。因此，不写诗的时候，还有其他的各种事情可以做：挥霍，或设想关于诗歌的理论，或写回忆录。它会回复到同样的事情上。

当你模仿过去的诗人时，可能要比复制同时代的诗人更有机会像你自己。

有一句西班牙谚语：旅行过的驴子，回来还是驴子。

你们根本不懂得痛苦，写什么痛苦！

我班上所有的那些学生，带着信任目光和清爽的脸色。你见到他们有些人开的豪华车了吗？我不知道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也许他们的父母资助他们。他们中的大部分看起来吃得不错，相当富裕。他们在自己的诗里写的是什么？痛苦，全是痛苦！我认为他们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任何痛苦。但他们的诗里恰恰满是痛苦。我最后告诉他们，他们应该去巴西，去看看真正的痛苦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们就不会再这么“诗意”地描写它了。

诗人在疯人院里是写不出什么光辉的诗篇的。

时下，发疯是非常流行的举动。看到那么多年轻人与发疯调情，我简直吓坏了。他们以为变得疯狂会使他们成为更好的诗人。那根本就不是真的！发疯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一件可怕的事！我在我的一位朋友身上亲眼看到过，那根本就不是这些年轻人自以为的那样富有“诗意”的事情。当约翰·克莱尔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写出过光辉的诗篇。

那些糟糕的小诗刊。

我一生中只有一次诗被退稿。这是因为我总是知道把哪一首诗寄给哪一份杂志。但我的一些学生不停地把他们的诗寄给那些最糟糕的小诗刊。他们是那么热切地想要发表，根本就不在乎在哪儿发表。有一天我告诉他们，他们不应该浪费时间，把诗歌寄给那些糟糕的小诗刊。他们应该瞄准那些最好的诗歌刊物。一些小诗歌杂志有时候相当不错，但是很多小杂志刊登寄给他们的所有稿子。

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事实吗？

我总是在我的诗中写真实的事实。就像《鱼》这首诗，那完全是照发生的事实写的。那时候在基韦斯特，我确实像诗中所写的那样钓到了那条鱼。那是一九三八年。噢，我只是改了一个事实：诗中写的是鱼嘴上留着五个鱼钩，实际上是只有三个。我做这一改动是觉得这样会使诗更好一些。当我在诗中药描写什么的时候，我总是尽可能地贴着实际看到的情景去写。

诗人不是明星，不要总是想着很上镜。

我讨厌照相。我唯一喜欢的照片是那张我披着熊皮毛毯冲着相机大喊“咕——咕——”的照片。那一张我一点都不介意。我不是一个上相的人，从来都不是。

我讨厌自白体诗。

（卫·威：我近来一直在尝试着读一些“自白体”的诗。）

难道你找不到比那些诗更好的东西读了吗？我对你真的感到吃惊。我讨厌自白体诗。现在有那么多人写这种诗。还有，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有意思的东西可以自白的。他们写的好多东西我认为最好是留着别说。亲爱的，你让我有点儿担心你的阅读品位了。也许我最好给你找一些《国家地理》杂志的旧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