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刘知文】现代:一个女孩的体验
(2009-09-20 22:5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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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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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文
四十多首诗,处处是异域风光。读下去,惊喜纷至沓来。慢点,仔细点,感觉和思维会在新的审美
似有隐情,却这样急速
这个傍晚跳进马蹄声里。我发现
我是他们当中最渴望哭泣的一个:
白雨如瀑。他们只能站在屋檐下
望着白茫茫的天空。如果雨不吸引光
就释放风声。我把雨擦了一遍又一遍
看它能否显现生活的原貌
在淋雨和打伞之间:那些勇敢的
和不得已的事物,曾经使卡拉马佐夫兄弟
既兴奋,又严肃。不知为什么,近些天
总是毫无预兆地下雨,又很快过去
每一次,急促的声音似乎
都在加深进入土地的力度。我们骑车到郊外
被惊呆了!我想,如果我是声音
一定能够模仿那短短二十五分的
迅疾之美,像密集的马蹄踏空了大好的城池
比喻、联想、白描、潜意识,一切都这样新鲜。“白雨”是雷阵雨,急速而来,又很快过去,正好与诗人迅速变化的内心相似。你看诗行间一个个变幻着的意象,几乎都是我意料之外的。尤其是“如果雨不吸引光/就释放风声/我把雨擦了一遍又一遍/看它能否显现生活的原貌”,这超实体验的奇句,实乃天才之所为。这首诗给予我内在的激情与心灵的喜悦。这就是诗,就是美的力量。
博尔赫斯在以《诗之谜》为题的讲话中说:“每一次读诗都是一次新奇的体验”,他接着说:“而这就是诗。”这位在世界文坛享有极大声誉的小说家、诗人的结论并不偏颇,因为艺术最忌重复,而现代诗歌的重要意义之一就在于开拓人的思维和想象力。那些想象力贫乏,无能摆脱传统思维模式的,只会让现代读者厌倦。对于博尔赫斯说的“体验”,当然是读者通过文字形式对作者体验的诗美内涵再体验的过程。那些缺乏作者独到体验的诗是一具空壳,或者不是诗。
吕布布深知诗歌艺术的本质,这些作品大多数都是她艺术体验的结果,它们时有新奇的句子。这些句子有的是词与词的组合打破了汉字阅读习惯。例如:
“用糠水匙子舀走了我的兴奋”(《怼笔》)
“想一想,如何传播自己的眼光”(《说什么夏安》)
“在那些风里,腰肢别着彼岸疯跑”(《手可以选择的地方越来越少》)
有的是从一行滑到下一行的瞬间给读者意外的惊讶。例如:
“而我知道,从南方驶向北方,总有一次我会落空/会轰鸣,会抚摸一张空椅子的温度”(《两个人》)
“如今,我不能向着远方去/只能在近处燃烧,没有一丝声响”(《光是多余的》)
“那不缺风景的杂谷脑/让我活得如此放荡,争分夺秒”(《再见杂谷脑》)
还有,还有她特异的构思,夺巧的题目,还有善于选择细节,善于运用叙述以淡化抒情,等等。然而,这些并非重要。她的诗之所以给人以新感觉、新体验,重要的是她具有现代人的眼光、现代人的心理和现代人的思维。她生于1982年,近十年行走于西安、南京、重庆、深圳等地,她敏感、善思、嘻嘻哈哈又力图上进,她渐渐地把自己融进现代城市。当然,重要的还有上帝给了她独特的个性和写诗的天赋。
吕布布走过成熟的葡萄园,你看她怎样写收获者:
收获者徘徊在果园。他们盖满灰尘的额头
微微低着,只怕撞坏了某一处可喜的负重
上百个同样的中午在这儿消逝
狗都在睡觉,一切都在躺着
“是时候了。”
汽车坚定地等在马路边上
他们不停地采摘。看葡萄诱人的堆放
没有反射性口酸……但有时有一阵
很快就消逝过去,疲暮的太阳就要来临
赞美收获者,如今像并未落雨的暗晴的天空
像一切可能的原野,在有着香味的风中解乏
大约这是一群给老板干活的人,收获,对他们来说只有疲劳。“可喜的负重”、“狗都在睡觉”、“汽车坚定地等在马路边上”,这几个意象含金量很高。深刻的体验,用几个轻轻滑过的意象表达出来,给读者传达新的信息——不仅是新的,而且令人深思。
商州是吕布布的出生地,这里留着她童年和少年的足迹。十年后,她回到商州的心情应当是十分欢乐加上至少五分惊愕吧,可她题为《商州》的诗竟是这样平静:
它变美,美到
能山水不减,甚至让浪子也停下来就此建一座屋
——最美的地方才是有温情的,对于一个
常年在外的人
它有着惊人的耐心
偶尔嫌它小,但它本身
并不贪图宽广。它无限温情,让老马
走在熟悉的山道上,可以看到
一棵不开花的树
——它太诗意了,不像城市,倒像城市之外
有个叫棣花的小镇
几时孤独,就让人几时想起
我不知道最后,那匹老马怎样安置了自己破碎的心
广阔的世界,幽深的历史(尽管她对中国史知之甚少),横的,纵的,一个无限大的坐标。吕布布是把今天的商州城看作这坐标上的一个点去感受和体验的。也可以说,她以深圳人的眼光观察她的祖辈生存的商州。
对于现代都市,吕布布的体验是有深度的,表述是新颖的。“那些一再飘浮的心一旦被酒精摄住,被繁华眷顾/他们就忘乎所以,更加卖力地建造理想帝国”,她就这样简洁地画出那群年轻的都市浪子的灵魂及其外部特征。她有几首诗写到生命个体在商业时代的处境及两者之间的关系。其中最好的当推《喧哗与暴戾》,全文仅十行:
我是一扇门,忘了关上
我看到外面的世界很喧哗:尘土
遮住了车子,楼房在震颤,太阳下
被吵蔫的花朵……远远的,人声鼎沸
然而,我听出了你的声音
远远地听着,我忘记了风
它刮来,我温柔虚掩
又被暴戾地打开
我又虚掩,又被打开
最终,我被紧紧关上了
喧哗至于暴戾,花朵也“被吵蔫”了,生命的悲哀,美的灾难啊!第二段里的“你”是谁?是天使?是人?或者情人?三种所指都不算错吧。“你的声音”使我“忘记了风”。暂且不去探问这是什么风吧,有意思的是“我温柔虚掩”,不管是对谁“虚掩”,都存在一个事实: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不可能完全封闭。这在个体和客观世界两个方面都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一次又一次虚掩,一次又一次被暴戾地打开。尽管,结尾是“我被紧紧关上了”,但这种隔绝仅仅是“我”一时的愿望罢了。过不了多久,还是要被暴戾打开的。这首诗写得很机智,用词也颇具匠心。值得注意的还有把“我”比喻成“一扇门”,门就是“我”,不再是内与外之间的通口或中介物。这是大胆的想象。这个比喻的作用在于:让“我”直接经受暴戾的攻击。
吕布布的诗不仅新奇,而且充满青春的活力与诗的冲击力。比如,“雷州半岛的雷,把我一部分血液/击到了黑色的最黑处,同时把我给你的承诺变成一阵急雨”;“整个春天我练习把玻璃捏碎/试验伤口从愈合到破坏需要多大勇气”;“我是流浪的犀牛角/领受生命的眷顾与折磨”;还有《高跟鞋》:
会见无关的人我会穿上它
我还会故意加重脚步
故意把楼梯踩响,故意咚咚地敲门
那代表我是任何人都高攀不起的女子
嘎噔
我不是个平常的姑娘
想要我穿上轻便的鞋子出没武林
除非遇上身手不凡的高手
嘎噔嘎噔
如果你听到这种声音
那代表我的骄傲
代表眼下这个江湖庸才辈出
这首诗几乎没有运用修辞技巧,几乎是脱口而出,有点直白。但这是好诗。好就好在它具有诗的穿透力、冲击力,甚至带着锋芒。我说,这是诗人人格的力度,人格的锋芒。《未来主义》宣言中说:“没有凌厉的特征就没有杰作”,吕布布的部分作品具有这种凌厉的特征。在人被异化为物的现代,我们多么需要这样的凌厉!
吕布布的意象不仅新奇,而且善于舞蹈。我顺便摘录她的《怀疑》中的一段:
是许多天无用的时光:
先梳一把头发,然后
掉下簌簌的小心思。
是多少个朋友,依次交错的
角度:是单纯和大度造成的窗户
明亮,黑暗,映出眺望者
难以捉摸的脸色。
朋友、角度、窗户、眺望者、脸色,表面上不相联接的意象,好像舞者的足尖,在忽明忽暗的舞台,似乎跳着莫名其妙的舞步。
吕布布的诗,从构思到用词,从内涵到形式,都是新的、现代生活的体验,让读者的心灵获得新奇的美,引发异样的冲击,异样的激动。她读诗写诗的时间仅一年。一年就掌握了现代诗的技巧,个性鲜明,艺术形式接近完美,这让我吃惊。
她有些诗是深奥莫测的,因我的欣赏力所限,找不到走进去的路径,无法领会其中的奥秘。我也不懂诗歌理论,况且我是个山野农夫,这篇文字,不过是阅读感受罢了。只希望吕布布在诗的道路上健康成长,在诗的土地上结果。我不必再啰苏。这篇拙文就要结束,请让我仿照吕布布的《高跟鞋》写三行文字:
如果你看到我读稿时惊愕的神态
这代表我的无知
代表现代诗歌奇才辈出的江湖
2009.9.17
刘知文:生于1942年,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诗歌创作,著有《空谷的风声》。
转自吕布布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