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高唱,东方泛白。
一辆金光灿灿的六尺高车,轧着清晨最软弱无力的那抹斜阳粼粼到来了。
它不快不慢,胜似闲庭信步。车身的铜皮光亮和华盖上的五彩流苏,无不彰显着车主人的尊贵气派。水牛皮革包裹的车轮上,只有王族贵胄用得起的青铜大铆钉,密密匝匝,转得人眼晕。
而它却单单是一副二人车斗,华美有余而厚重不足,重臣出入若驾此车未免显得有失轻狂。就实说,这应该是辆贵族公子或者宠姬美妾出入游玩的专用轺车…
纵然如此,此车却有四匹高大俊健的阴山胡马拉着;四马步幅整齐划一,匀称平稳,却显得异常驯服而小心翼翼。只看那车上驭手丰姿飒丽,如同肃重又矫健的小铁人一个,齐腰的牛皮软甲有如上古时代的青铜铁铠把身子板得笔直,腰间一把轻捷的胡刀刀鞘简直要触到脚踝了,帽盔压着的半张脸上唯有两粒漆黑冒光的眸子显示着那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直勾勾盯着前方,双手死死握着马缰,却未有一丝抖动。秋意盎然、萧风四起,沙沙枯叶被车轮粘的噼啪作响,那人倒好像早已经迈入了隆隆冬季,从头到脚僵硬到让人感到几丝惊恐。他两道淡墨描画的端眉中间凝着一个死疙瘩,所有的驾车指令全部出自双唇见微微的颤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人们绝猜不出她在说些什么,但那绝不会是寻常驭手的‘嘚!驾!’之词!
‘他’不是个普通的驭手,面对任务,娃娃时刻保持着与生俱来的肃整与警惕。兽性的某种特质化作了人的潜力,是能够不断挑战能力极限的。
此时此刻,娃娃就像一匹批着狼皮的狐狸,她阴毒、冷敛,杀人抢车,却批着公子茂一族恶狠狠的‘外包装’。
不消半刻,车子若无其事地闯过了国人自发围成的‘警戒线’,再往前就是平原君府的正门口了。
‘驭手‘却忽然间单手撒疆,不紧不慢从腰间掏出了一块镶玉金牌,四马蹄声韵律依旧,引得周遭百姓啧啧称奇,
此等车技,真是闻所未闻!
堪堪围拢上来阻在车前的一队长矛兵士,随着‘驭手’手中的金令牌乍现,作速退到了一旁。车风划过,引来脸颊的阵阵刺痛,打消了他们心底仅存的一丝疑虑,只听百夫长一声长啸,
长公子车到~让路放行!
驭手嘴角飞出一计狡黠,清脆令声却是洪亮,
奉丞相之命,带平原夫人出府!
话音未落,‘平原君府’金子门匾下,紧闭的红漆铜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清风几许,吹出阵阵竹香散叶。恍惚间,一股奇特的意识冲击着娃娃,试图撕开它如狼似虎的坚硬伪装,
风中夹带着她熟悉的味道,竹林水榭的清香、厨下锅台的闷燥、乐毅身上甘苦的药味,还有平原大老爷动粗时周身激荡的那种醉热……
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娃娃周身一晃,意念散而又聚,那一瞬间胡马的躁动,把她拉回了现实。再望望这高墙深院,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了,难道又一次别离在等着自己么?
约莫盏茶功夫,厚重的青石影壁后飘出浮云般一个洁白人影,拖着淡蓝色的轻纱裙裾绕向轺车一旁。娃娃顿感周身一热,纵身下车拱手虚扶道,
请夫人上车。
话音似乎带着飘空而来的野性命令,四马一齐停驻了呼哧的强烈喘息,连马缰都静的没有一丝颤抖了,默默的只待魏平儿踏上车辕,稳稳当当地如履石梯,
谢小兄弟来迎,敢问这是带我去哪?!
夫人不必多问,小人只管奉命行事。
如此也好,这就走罢。
且慢!……
驭手眉心一收,
谁敢拦车?!
在下骑尉将军牛颂,敢问驭手小哥,丞相手令何在?!
丞相金令牌,有如亲临。你不懂规矩么!还不退下!
恕难从命!我等奉丞相之命围守平原君府,无有丞相亲笔手书,任何人不准出府,来人……
话方出口,骑尉只觉脸胖一阵火辣,再看那驭手马鞭早已收回,凌空一个回旋,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跑!……
说也奇了,这马车分明是公子茂长子赵宁的贴身座驾,四匹胡马也是赵王钦赐的胡人马师严苛调教,虽则其生性暴烈,野性奔驰,却从未像今日一般展蹄惊飞。
细看之下,骑尉更觉蹊跷。那驭手分明只顾双手揽着平原夫人,并未抖疆施力。整个轺车却像飞也一般冲开围拢,碾倒了五六个精健卫士,甩下零落追袭的骑兵,朝着南方呼啸而去。
追是不追?
追!若是‘调虎离山’又将如何?
不追!眼看那驭手分明盗取丞相令牌,假传相令,还劫走了平原夫人……
进退维谷间,时势大变,
只听北侧后门和西边侧门早也是鼓噪声起,短柄相接,前后两个千夫长惊慌来报,
不知何方两股国人死士忽然来袭,加之府中平原门客剑士一千余人奋力破围而出,眼看守军被剿两千余人,急待分兵去救。
牛颂也不慌张,大手一挥,
众将听令:一百轻骑士追回公子轺车,剩余三千人守正门,余人全力围堵侧、后两门,再有闪失提头来见!
是!
云集正门的二十余名千夫长,得令而去。背对北方,牛颂却是无奈地一声叹息。
……
轺车未经赵市,却由北绕向东首一闪,隐在了那片比‘井田’还工整的吏士民区。那里没有鳞次栉比的商铺也没有摩肩接踵的人群,走疆行马最是适宜。车马和令牌的事,娃娃不说,魏平儿也不问。清脆而律动的蹄音,架着这两个满腹心事的女人,飞也似的朝南闯去了。要出南门并不难,只是背后渐渐逼近的那百名轻骑兵,都是‘胡服骑射’中训练出来的赵国‘新军’,短褂长靴,胡刀骏马,人各一骑,个个洗练精干,要追上娃娃的驷马青铜轺车,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到得城南关口,远远地娃娃便亮出了昨夜从公子茂长子赵宁处窃得的丞相金令牌。可此时的邯郸城,‘国变’当前,早已是四门紧闭,纵是身配‘通行令’,亦需当面查验方可出门。身后车尘早遮不住追兵人影,眼看百名‘轻骑兵’正撒开一个雁型阵,就像一张大网把晨间日光下更显华美的轺车围在正中了。
恰在此时,娃娃回身见一个掠影划过城门,从女墙垛口坠落地面。几乎同时,不等城门守军反应,两道尺余厚的大石门之中便切开了一道锋利的光束,
魏娃,快走!
马儿兄!快跑!姐姐,你扶稳了~
娃娃一声大喝甩去了帽盔,黑亮的秀发在那一瞬间绽开在华贵的流苏伞盖之下,迎风劲展、光泽袭人,如利剑般穿透的南门洞口,似是挑衅着周遭一切妄想阻挠它的力量。
魏平儿也下意识压低了身子,臂弯里紧紧绕着那口紫黑色的明珠大盒,
战儿!城门义士是何人?!
姐姐忘了?他是朱大哥提过的至交,侯嬴,侯老伯~
哦!是他。…呀!战儿。他们追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
脑子里只有朱亥沉甸甸的声音,一定带着平原夫人到沙丘行宫,见到韩王后。可除了这辆光鲜的轺车和身上那把胡刀之外,自己什么都没有。沙丘行宫遥遥无望,如此下去,只怕……
想着想着,娃娃小手早已压住了身侧刀鞘,
大不了硬拼,只要姐姐无事!
邯郸的秋日最干,几场雷雨过后,大地还是饥渴地开着裂缝,狂风一卷,黄沙漫天,疾驰中的细沙粒打在脸上都像小刀擦割一般。
姐姐坐稳了,马儿们不用你驾,只要一直朝南跑,就能到沙丘行宫,记住了?!
不!战儿~你不能去!
姐姐……啊!姐姐小心!
其时娃娃正要跳车,却是后有追兵,前又有来者。魏平儿死死抱着娃娃不让她跳下车,可前方的那股浓墨似的‘飓风’却突然间卷到了面前,堪堪与轺车的四匹黑马碰撞之际,‘飓风’从中间劈成了两半,掠过车辕左右时,只听娃娃一声惊呼,
冯大哥!怎么是你?!
哈哈哈哈!总算让我找到了你个小丫头,走便是了,这里有我!
五六十个绿衣剑士如风扫过,吹的娃娃脸上一片皴红,
姐姐,没事了。是文阿哥的人,呵呵,就知道,他会来找我。
风萧萧,思飘飘。娃娃满副得意,憧憬孟尝君的如刀刻般深邃的眼神就在面前,肩膀一缩,仿佛在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战儿~
此时此刻,怀着那片忐忑的姊弟情长,平儿多想告诉娃娃,无忌也正苦苦地四处寻她,可是……这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
哎!姐姐!朱大哥和平原门客们该是去闯王城了,无论如何一定要说服韩王后!
娃娃早已回过了神,又成了一个肃冷干练的小兵人,驾着车不停的四顾左右,双脚开立,一手压着剑鞘,一手抚着车辕,那样子十足一个大军女将……
路上果然再无追兵,到得沙丘却是满目的祥和,深吸一口气息都是那么润如丹田。背北朝南的山坡上,一片茫茫无际的白色细沙铺地,参天松柏和翠绿的野生灌木汇集在沙地一缘,包围着那座赤壁绿瓦的巧致宫殿。虽是平层行宫,却因建在山坡上而显得层叠有致,飞檐秀窗、亭台错落、古木参天、飞鸟环绕、水声潺潺……整个山前还有一汪透彻映天的碧水大湖,湖岸上依然茫茫细软白沙通向天际,由深到浅还留着潮汐蒸发的大片水痕。
轺车驾到这里,马儿们鼻孔中喷薄着丝丝白气,车轮的水牛外皮也在砂石土地上磨的只剩飞边,车轴不断发出山野牛车的‘哐当’声,
姐姐,下车吧,马儿会把轺车拉到行宫。
这车…还有何用?!
呵呵!有用!当然有用,车里还有个大活人呢!
说着,‘啪’娃娃在后方木座侧面的原木小旋钮上一拍,木座表面应声弹起,
嘿!果然好车,这坐箱竟没颠散!娃娃顽皮一笑,望向姐姐,
姐姐,你看,他是谁?
呀!这……他是…赵宁!
对!就是那兔崽子。昨晚我本想抢了令牌和轺车就走,这坏蛋倒赶来拦我,扯坏了姐姐给我的衣服……
又气又横,娃娃忽然脸上一红‘啪’又盖上了木座,朝侧面狠狠蹬了一脚,
大坏狼!你就闷死在车里算了!姐姐,我们快走!
再回身迎向平儿,娃娃忽然愣了,
哎?!姐姐,你哭个甚?
说着,那双让车辕和马缰磨破了皮的小脏手,柔柔抚向了姐姐。却又冷不丁迎来一双婆娑泪眼,紧紧命令着自己,想躲都躲不开,
战儿,等夫君的事过了,我就送你回魏国跟无忌成婚,你最后听姐姐这一回!
啊?!那个……我……其实,虽然很想无忌,但是出山快三年,阿娘让找的人还没找到,我得赶快去秦国呀!
娃娃心里胡乱翻腾着,却是始终咬着牙没有答复姐姐的话,头上半长不短的散发蒙着一张不染尘埃的十四岁少女的脸。她把公子茂的丞相金令牌塞在魏平儿手里,便默默的跟在后面,再没想说话。
我该怎么走呢?这次救平原大老爷药师成了,再想走不就更难了!
反正朱大哥给的任务也完成了,韩王后就在面前;
难道,马上就逃么?!
不!姐姐会伤心,何况还有赵姬,我走了,她定会出手害姐姐。
可如果告诉姐姐提防赵姬,不就等于告诉了姐姐我要逃么,她又肯定会拦我。
哎!纠结!咋办啊?
眼看着魏平儿把文阿哥送她的那颗东海明珠捧在韩王后眼前,这两个目下赵国最尊贵的女人,也许正在交换着对各自夫君有利的政治条件吧。你一言我一语,娃娃不想听,也听不明白。但是她能看出韩王后那张憔悴惨白、看不出年龄的脸上渗出了少见的血色。
是啊!是啊!这么大的‘明珠’给了谁,谁不大悦?!
娃娃撇了撇嘴,无聊的插手站在着沙丘大殿角落默默打量着一切。虽然这里并不像她看过的魏国王宫那么金碧辉煌、奢华豪放,却是大有另一番韵味在其中;自在闲趣,野风流走,又不乏独到巧妙的异域风情。就说那条‘流过’脚心的小河吧,开始,娃娃差点儿吓晕过去,缓过神儿来一瞧,才知道地面原就是一块薄薄的玉石板,透过石板不仅能看清水流还能看见河底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呢~
哇塞!真漂亮啊~
连鸟儿的歌声都比城里动听,这里的树爬起来,才叫个痛快,要能在白沙层上袍上几圈,我娃娃才得全身通泰舒坦……
昂首望着依然残存几分绿意的高大胡杨树冠,娃娃深棕色的眼珠定在一个大鸟窝上出神不动了,
无…忌…,还记得我这个给你抓鸟偷蛋的‘可恶刺客’么?你还不能原谅我,是么?!
哎!树上怎个有人?谁?!
紧张了几天,娃娃依然神经兮兮,还是松不下心来,一看那黑影娇小灵活就跟自己差不多,体内那份狩猎的快感又膨胀起来冲垮了理智、冲晕了大脑。
魏娃!别……
姐姐的声音早隐没在流走的野风中了,这里的窗子本来宽阔,身子一纵一缩,娃娃已落在殿外那颗两人合抱的大杨树上,
你给我下来!小贼还跑?!……嘿嘿嘿,有趣,你还是快跑啊,我来追你!
一时间,山里放纵的野性,被这沙丘行宫的自然醇烈激发出淋漓尽致。娃娃跟着那个‘小黑影’,边玩儿边追,逛便了整个行宫,中间还得闲去检查了下轺车里的赵宁。最后,满面潮红,挂着一脸大汗,袖口卷到了肩头,露着两根修长细嫩又结实有力的百场手臂,从殿门口拎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孩子,
夫……夫人,抓到一个小贼;他……那个……
说了大半,娃娃抬头一看,忽然感到脸色不对,韩王后双目圆睁,气力都喘不匀了不说,平儿姐姐也是一脸惊恐怨毒,双手在身前搓着冷汗~
冷不丁,娃娃吓了一跳,手心一松,那小人从半空着地,‘啊’地一声,像断气了一样。
咦?姐姐怎么了?我没做错事啊?怎么发火了呢?!
你!?大胆!你伤了我的章儿!
章儿?谁?谁,章儿啊?!他么?
娃娃右手无名指下意识将头发拢向耳后,瞪大了一双凤眼低头一指,发现那个小贼正呼哧着热气装死,
他~没伤啊?!章儿是谁啊?我当是个贼呢?!
魏娃,大胆!还不赶快跟王后和太子殿下赔罪!
平儿一怒起身,从殿顶偏座冲将下来,俯身把赵章扶了起来,
太子殿下可伤着了,都是我家教不严……
不关夫人的事,是魏娃不好,我……那个,还当树上有贼呢?~
还敢胡说,快跪下!
哦!我跪还不行么。‘噗通’,终是童心未泯,娃娃觉得好气又好笑,自己竟然要向一个小孩子又跪又拜的。干脆,来个五体投地,全身都爬在了地上,只有小屁股拱着那条大不合体的驭手布裤蹶向半空。
哈哈哈哈!
没想到,赵章一下子破涕为笑,
你平身便了,本王不怪你!
说完飞也似的,冲向了王座,在韩王后耳边捂着嘴,咕哝几句,竟然逗得那个寒霜样的母亲脸上也扑出了热浪,
呵呵,难得章儿有心,此事最是容易!
韩王后从脖子上取下一根大红丝线,丝线下方坠着一把亮堂堂的银色小钥匙,朝赵章一晃,
章儿,你去后堂,把父王留给我们母子的那方铜箱抱来。
是!母后。赵章一瘸一拐仍是开心地去了。
娃娃正看的云里雾里,
什么跟什么嘛?章子、太子的,还有什么父王跟铜箱子,倒底愿不愿意发兵救平原大老爷啊,你们怎么不提?!
正待躁动间,却见平儿一个肃杀眼神,把她定在了原地,一时间自己像是吃了苍蝇,难受的紧。
说是铜箱,其实赵章搬来的就是一方铜匣,小钥匙插进锁孔,‘嗒’一声,匣盖就弹开了。韩王后看看魏平儿又看看赵章,伸手进去,小心翼翼摸索一番。须臾,捧出一方白亮亮的物事,好像是片兽骨,实则是块纯厚白玉,玉符中央似乎还有个半个金色大字,娃娃猜想应该是半个‘雍’字!
平妹妹,这是我王追伐胡人离开邯郸之前,给我们母子留下的王城‘兵符’!我在赵国无依无靠,刚才的话就当咱两姐妹立下得的誓约,‘兵符’你拿去救平原君,只要别忘了约定就好。
谢王后娘娘!此恩此情,平儿今生必报~
好啦!快去吧,我派个可靠的侍卫送你直奔王城!
这时,娃娃惊讶地发现,不仅自己和平姐姐高兴,就连那赵章也在一旁摇头晃脑地呵呵傻笑。
笑什么呢?身子这么弱,日后如何称王?!亏得赵王一生勇武善战,怎就你这一个羸弱儿子!要是生他十个八个,说不定谁是太子呢!
魏娃!别发呆了,快走!
慢着!
王后还有何吩咐?平儿顿时心头一沉。
平妹妹,你一个人走。她须得留下!
谁?我?
娃娃惊了!平儿,也惊了!
只有韩王后难得如此心满意足,点头笑着。旁边的赵章也气喘吁吁跌在母亲身上,指着娃娃笑说,
往后,你就留这儿陪我,等本太子长大了,你随我去胡地草原找父王!
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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