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不走,流水已逝;又是一个晚来秋。
白杨林依旧是白杨林,夜空依然是那么月朗星稀,可怀里却少了那个日日陪伴的小人儿,那份柔暖,那份纯真,那份滴滴浇灌的浓情沃野,也依旧是那么真挚可鉴。
原本以为娃娃的侍奉是何其理所应当,可只在她走了之后方能感觉到,这块缺失早已没入了骨髓。
战儿~你回来吧!
刺客也好,山娃也好,
总归你是第一个为我流血,为我杀人,为我熬汤,为我醉过、痛过,让我动了真心的人,
无…忌…也爱你啊,傻娃娃!
政坛不顺,心情烦闷,无忌恨不能宰了十哥公子友等一般奸佞小人!也许娃娃是对的,如果她果真杀了魏王,而自己早有接应准备,或许今日变法已成,列国争雄也有了魏国一席之地。
倏忽忽,一年已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今的魏国连一个无暇顾及中原纷争的赵国都摆布不了,连赵王南下狩猎,魏国群臣都恍若惊弓之鸟,以为‘胡服’要南下攻魏了……
这么一个昔日强魏,尽情施展才华则即刻有忌贤者当道,若然就此蛰伏龟缩则国将不国;政敌林立,国势颓老,不思进取,只求明哲保身,而自己魏无忌就如同一只缩在陶罐里的王八,唏嘘几许,却也毫无办法!
如果娃娃还在,尚有娇妻舒胸释怀,可自张政从赵国返回,无忌的情绪便彻底跌至了谷底,
娃娃不在那里,她会在哪?!他从未想过连张政和姐姐都会骗他~
酒坛碎末飞溅,信陵君又一次醉在了白杨林深处那个清冷的小院当中……
‘娃娃我会再来找你!’
也是这么个孤朗的夜,无忌第一次见到娃娃时,她还是个枯黄的野猴子~
是了!那片大山,娃娃你回家找阿娘了么?!
梦境给了人无尽遐想,在乐毅归魏职封上大夫这一晚,无忌似乎在苍穹明镜中看到世间某一角落折射出了娃娃的笑脸,
娃娃~无忌很想你!无忌会等你回来……
就是这同一个夜,大河西岸,连绵群山中的一条三车并行大道上,黑压压一片,约莫千人骑士马队,精甲重剑,踏尘滚涌而来~
马队无旗无号,衔枚裹蹄,绝非商旅又不似寻常军兵。但见其阵势,各个皆是体型健硕、骑术精湛的干练猛士。尤其为首的一匹黑风大马,背上骑士仿佛与深幽的夜色融为了一体,繁星点点,苍穹高挑,只在他抖疆的臂膀和健武的身躯之间黯淡流走~
经夜疾进,恰在子夜时分,马队的到来,撕破了那千年谷口关隘之前寥落的寂静!
函谷关,日暮而闭,两道青石大门被城墙火把掩映的忽明忽暗,
守城卫士只见官道上一片黑云压来,行速极快,却是声息冷沉,不禁都是后脊一冷。
旌旗飞舞间,号角齐鸣;长矛金戈下从关口两侧涌出了铁塔般的百人卫队雁阵排开,将那只精锐马队阻在了石关之前。
来者何人?!
齐国丞相孟尝君!
何事入关?
赴秦王之约!有国书在此!
只见一墨色暗影从‘黑云’中跃出,手持锃亮铜管,振臂一挥。‘嗖’!铜管有如一道金光闪电,划过幽蓝天幕直直射向守军大将肩头。
……啊?!果是国君王书印信,开门!
火把躁动的飘摇着,两道沉重石门堪堪松动,关外初秋的冰凉便压顶般簇拥而入,黑马亮泽的皮毛驮着一习紫色旋风,夹卷着苍健的猛烈冲破了卫士列阵!
那人双目中如寒刀射出的两道清光霸然而坚直,
哈哈哈哈!秦国!田文来也!
孟尝君拍了拍胸膛,羊皮纸上娃娃阿娘的画像异常温热,边沿的鲜红血迹还保持着她最初的亮丽
……
说甚?!孟尝君去了秦国?你没听错吧。
没错!就是那个屠夫说的。
你跟朱大哥说清楚没有,就说我往后不能再去买肉了,告诉他了么!
哎呀!魏娃,都照你交待的说了,嘿嘿,你看那屠夫还赏了我两串老钱。
嘿嘿!小楚女,往后就多烦你跑腿了,此事万万不可叫别人知道,晓得了?!
晓得!魏娃,你手背上这印子是怎得了?!
嘿!没事,这个家常便饭了。美姬夫人等着吃羹,我先回了。
等等,魏娃,那屠夫还说什么胡人南下阻了太行山口,大计缓行,我不知何意!
好了!我知了,你自去,明我再来找你!
眉心一簇,娃娃转出了厨房,
文阿哥不在东海之滨,也不在魏国,去秦国作甚?找我么?!
还有,太行山口被胡人阻了,此去秦国又是要拖了!
哎!娃娃轻叹口哈气,白白浓雾直冲额头,
是啊!天又冷了。又是一年已过,时间走的可真快~
入秋雨多,娃娃的眩晕在美姬跟前,常酿出无端横祸。一次闪雷,娃娃正给美姬梳头,恍惚中摔碎了赵王妃送给美姬的蓝田玉簪,醒来后娃娃手臂和大腿上便是青紫遍布。
起初,在平原君和平儿面前,美姬还保持着对娃娃的假意呵护。
渐渐的,当发现平原君对娃娃领衬间时而露出的几尾伤痕不仅无所责斥,反更津津乐道时,美姬所谓的‘体罚’便开始变本加厉了。
稻熟果香,金秋的冷意随着晚霜飘然而至,娃娃才换下了乐毅走时的那套单薄衣裳,穿上了平儿夫人托人送来的秋夹袄。铜鼎中的燕翅羹,唏嘘着热气,待及美姬寝房,娃娃已是满身大汗。
美姬夫人,晚羹到了。
恩,你把它吃了吧~
我?!我不吃,看着就不好吃。
魏娃,你可知这是赵王赏赐的大漠胡燕,寻常人可是吃不到的。
可~生吃都好,此等浓稠汤水怎得下咽!
胡说!叫你吃,你就吃!
好吧! 反正我也正饿。
但凡有魏娃在,送去美姬房中的汤食,从未有过残羹冷炙送出来,从来都是吃得干干净净。
说也怪了,本想让这魏娃发福体肥,让平原君对她再无所偏求,可偏偏是她怎么吃都不胖,反而在十四岁的年纪发育的更加成熟婀娜了。
魏娃,明日夫君从雁门关还都,你说我穿哪身衣服好看?!
夫人穿什么都好看~
是么?是我好看还是魏平儿好看?!
这个么?!……都不如我阿娘好看!娃娃心头一笑,眼中泛起微微一阵波澜,那种青春豆蔻的纯美妩媚,看的美姬一阵醋意盎然。
笑什么?你说!
夫人如此美丽,怎得这般毫无自信,怕平原大老爷变心么?!
呵呵!果然你是跟那魏平儿一条心,告诉你,就算我美姬一朝失宠,也绝不会教她好过!
哦!但愿如此。夫人无事,魏娃告退了!
等等!夫君不在,我一人怕黑,魏娃你就在门口守了,天亮自去吧,若是偷懒早走,小心我打肿你双脚!
哎!搞不清楚,为何美姬偏偏跟我过不去?!
不过想起那虎背熊腰的平原大老爷,娃娃就是一身冷汗。守夜就守了,别见到那‘凶神恶煞’才好!
那夜,娃娃望着天空,不知为何,天是那么的蓝,那么的纯净透亮,
无忌,你也在看今晚的月亮么?
文阿哥,是不是又醉酒唱歌豪饮忘情了呢?我在这里啊~我在赵国!
时至今日,娃娃忽然明白了,自己心里一直堵塞的那块光滑的卵石,原是对文阿哥无尽的期待。她不想如此之快就与无忌重逢,她还不能原谅自己,她还是配不上无忌。可她是实实在在想见到文阿哥的!
原本对酒而歌的三人,如今信陵伤情忧国、孟尝踏破函谷、娃娃无奈滞留赵国,命运从此越走越远……然而苍穹大地,乾坤轮回,只要并非平行,终会有远绕回归的一天
……
天还没亮,雄鸡仿佛还没睡醒,美姬的房门就大开了。
呵呵,魏娃果然精练,还挺的住么?!
怎么?美姬夫人又有吩咐?!~
恩,夫君晨间练剑之前,须得喝热粥养身,你照顾乐毅许久,当熟知养生之道,就代我下厨,为夫君熬粥如何?!
可是,平原大老爷还没回来…
管家说,夫君天明就回,原是我昨夜忘了,你这就去吧!
是!夫人。嘿嘿,正好去厨下找点儿吃的,肚子还是很饿。
平原君府中的千年古树就将近百株,来美姬处侍奉之前,她都一一‘勘察’过,其上的鸟窝就不下二百余个,各个鸟蛋充盈,可娃娃从没动过‘歪心’。自从无忌遇刺那天,怀中鸟蛋挡了些许箭簇伤害之后,娃娃就不吃鸟了。
给大老爷熬粥……娃娃眼珠滴溜一转,虽则美姬欺人,可平原公子毕竟也是平儿姐姐的夫君。
想着想着,攀上了一棵大榕树,正值秋中,迁徙的候鸟留下了几只刚刚破壳的雏鸟。
嘿嘿!鸟鸟,今天吃了你,来世拿我命还你!
每次杀生,娃娃重复着这一句未知真假的誓言,若真是如此,总是千命万命也还不完了。
清晨时分,第一缕阳光穿过竹林,如同无数金色的纤细手指梳理着竹叶。平原君果然回了,一个人默默地背着手在翠竹林旁的水岸踱步。
哎!不等赵国胡服轻骑北上,林胡的弯刀已然南下!国人辛苦劳作大半年的庄稼,正要收割存粮,却被生生践踏掠夺。是天亡我赵国么?
平原君对赵王赵雍‘兴胡服、重骑射’的新军大略,始终保持着矜持的游移。雁门塞初战失利,不仅没有挡住胡人劫掠,更助长了东北中山国觊觎赵国腹地的嚣张气焰。又有狐疑的魏国在南,穷困潦倒但军力尤佳的燕国在北,强秦在西,霸齐即将东进,当此时节,能不让人心寒?!
前所未有的躁动在赵胜心里如同惊了的猛虎,四处乱撞,却无以倾泻心火。
夫君!又在想国事?!
哦?!美姬,昨晚没睡好么?!脸色如此憔悴?
夫君为国操劳,贱妾又无以相助,只得相思寄情,盼你能早些回来~……
我这不是回了么!晨间最是清净,午后还要入宫议事,晚间再相会爱姬如何?!
瞧你说的!谁就这般着急了?我这是给夫君送粥来了。
哦?!爱姬做的?
不!是我让魏娃熬的,夫君趁热吃了!
恩!~黄油飘香、米如珍粒,真佳品也!
夫君,你别说,这魏娃除了生性顽劣,做起事来真真比缘儿下细,粥都熬的赏心悦目呢!
是啊!唉?她为何不来?!
哦~我让她在房中擦琴,好等晚间为夫君唱曲,聊解心愁!
好!好!有爱妾若此,夫复何求!哈哈哈哈
喝吧,夫君!
恩!好
……
这是何物?!
平原君吞咽大半,铜鼎见底,却猝然间,两条粗长的鹰眉盯着米粥拧成了一团,
是发丝?!
啊?!这……如此长而细软的头发……美姬仿佛惊讶异常,羞耻异常。
岂有此理!拿魏娃来问!
诶!夫君息怒,原是臣妾倏忽了,这小娃子不懂事,臣妾也有过错…
哼!若是门客贤士们,得遇此等无礼之事,我平原君颜面何存?!
夫君!臣妾保证不会有下次,晚间定教魏娃当面认错。
此事当真蹊跷,美姬应对之神情也特过镇定,她扶了扶平原君坚硬的胸肌,在他胡渣遍布的脸庞上轻轻一吻,端着粥鼎婀娜去了……
这日午后,平儿借看望美姬之名,来看娃娃,刚刚走到中院,便见几个青衣乐师掩面哼笑从美姬院中冲将出来,嘴角眉心尽是嘲弄之色。
青天白日,何事如此好笑!
见过夫人!夫人自去看了便知~呵呵
顺着乐师巧手一指,平儿望见二层楼阁上,美姬正在凭空抚琴,琴声中悠扬欢畅,音符跳动着唯美的节律,悠悠作响洒落在青石大地,与秋风同韵、与鸟儿共鸣~
女人听了尚且如此动心,何况夫君呢?!平儿轻声一叹,跨过门槛的瞬间,顿觉是什么闯入了视线。
夫人来了?魏娃见过夫人!
啊!!!战…魏娃,你的头发?!~
嘿嘿!我……做错了事,平原大老爷罚我,夫人不必为我焦心。偷偷地说,我头发长的快,不消几日就能跟以前一样了!
魏娃~你…受苦了。
诶!姐姐,大老爷是你夫君,伺候他,娃娃自愿的,受罚也是该罚。跟她人无关!
娃娃小手摸了摸秃瓢一样的圆光头,吐着舌头,不知该如何对待平儿一双泪眼婆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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