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蕴良辰』我爱他,不曾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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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他
❤ 文。言岩。
1.
他去世的时候,我因患肾病正在北京协和医院特需门诊的抽血室抽血。九根大拇指一样粗的管子凌乱地摆在我眼前,像猛兽一样,肆无忌惮地冲我呲牙咧嘴着、冷嘲热讽着。护士姐姐的笑容明媚如花,却怎么也温暖不了我冰冷的心。
直到他死,我才知道自己爱他有多深。
他在喧闹中出生,在寂静中死亡。他出生的时候,喜庆的氛围沸腾了整个村庄,美丽的晚霞映红了他的脸庞。他去世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一句话都不曾留。他这一生都只是在沉默中度日、寂静中行走,从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本有名有姓,只是人们惯于喊他哑巴,因他天生聋哑。
他没念过书,目不识丁,却极其聪明伶俐,十一岁便开始跟着邻村的剃头师傅“跑江湖”。数年后剃头师傅去世他继承师傅的衣钵,开始挑着剃头担子走乡串户儿,当其时每剃一个头的价钱分别是小孩儿五毛大人一块。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似乎总定格着这样一幅画面:曲径通幽的乡间小路上,他挑着剃头担子缓缓前行,落日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身后总是会跟着一群放学的孩子,笑着闹着喊他哑巴,甚至有调皮的会往他身上扔石头树皮。他只是憨厚地笑着,着实急了便故意做出凶恶的表情,甚至举起剃头担子佯装打人的样子,如此那帮孩子便会一哄而散。
幼时的我是瞧不上他的,我嫌他脏,嫌他身上那股廉价剃头油的味道儿。
尽管父亲曾多次叱责我不够懂事儿,他毕竟是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长辈。
2.
他是爱我的,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三岁那年我扑倒在炭盆里,烧伤了手,是他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背我去医院,才得以保全我的双手;六岁那年我入学前班,父母花25元钱帮我交报名费,他则花13元钱在城里给我买了一个漂亮精致的书包,许是书包太大,许是我太小,那个书包我一背就是五年;八岁那年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同班小男生欺负,他暴跳如雷地拉着我去找小男生的家长,比手画脚,愤怒地低吼着,啊呀呜咽着,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着;九岁那年我第一次骑自行车摔伤了脚,他心疼地直掉眼泪,从此每日背着我往返学校,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十岁那年我带着同村的小伙伴儿跑到他家菜园子玩耍,把菜园子里的嫩黄瓜、青西红柿祸害了一地,甚至把已经长大的南瓜抠开一个孔儿、往里面塞满石子泥沙,母亲知道后追着我打,他却只是嘿嘿憨笑,一边笑一边护着我……
十数年如一日,他待我始终那样好。每逢我犯了错儿遭到父母训斥时,他便哎呀哼唉着把我护在身后;每逢我在学校取得好成绩时,他总是会裂开嘴嘿嘿笑个不停;每逢周末他便带我和弟弟一起去郊外采野花、摘果子、捉蛐蛐;每隔一段时间他便拉我去帮他数钱,一毛的,五毛的,一块的,五块的,一张张一沓沓,积少成多。几年后他拥有属于自己的剃头铺,我开始喜欢他身上的剃头油味道儿。每天放学路过他的剃头铺时,我总喜欢在那里逗留片刻。不只因为他会悄悄给我塞零花钱、给我买爱吃的零食,更因为我喜欢剃头铺的氛围。坐在木转椅上旋转一圈,看他极其认真地给孩子们剃头,听老人们说故事、婶子大娘们拉家常,是我童年里最愉悦的一段时光。
后来,我长大,他苍老。我开始忙着学习、忙着恋爱、忙着生活、忙着工作,便渐渐忽略了他。时光漫漫,岁月无情,曾经的老顾客们一个个老去死去,曾经的小顾客们一个个出落成翩翩少年、逐渐懂得追求时尚潮流的他们再也不愿去他的剃头铺剪发,他的日子越发孤单起来,以至于我后来见到的他,总是会有种英雄迟暮的挫败和悲壮感。
3.
时光荏苒,他用细水长流般的爱滋润着我一路长大,他用认真和热情极其负责地帮几代人剃了头发,从婴儿的满月头到死人的送别头。然,他终究是老了。当剃头铺的生意越来越冷清,当他第一次刮伤顾客的耳朵,当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驾驭手里的剃头刀,他便愈发沉默也越发苍老了。每逢夕阳西下,他总是会坐在剃头铺门口的竹椅上望着对面的车水马龙发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落日的余晖里他的影子孤零零地散发着寂寞的味道。
他老了,便愈发不爱笑了。他愈是不笑,我便愈是怀念他从前嘿嘿憨笑时的可爱样子、他护着我躲避母亲责打时的宠溺样子、他认真为每个顾客剃头时的严肃样子、他悄悄塞给我零花钱时的慈爱样子、他挑着剃头担子走街串巷时的勤奋样子、他被大群无知孩童追打叫骂时的笨拙样子……
他是孤苦寂寞的,无儿无女,孑然一身。除了我,他别无所念别无所依。据说,年轻时父亲也曾为他讨过一房媳妇儿,俩人儿很是恩爱。后来那女的死于难产,拖了两天一夜的孩子也没能活下来。几年后,又续过一房,据说个性嚣张跋扈,且不过日子,摆明了只是贪图他有门手艺有点儿积蓄,几次打闹之后终究被他赶走了。此后每逢父亲再提及相对象之事,他便立即面红耳赤比手画脚咿呀低吼着,怎么都不愿再去看别的对象,如此父亲便也只好作罢,任之孤身到老。
他一生勤俭,从不舍得在吃穿用度上过分讲究,汶川地震时却以剃头铺的名义捐了五千块钱。
他是突然去世的,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一句话都没有留,手里只紧握着一张泛黄斑驳的黑白照片。父亲说,那是他与妻子当年结婚时拍的。他深爱着他的妻子,至死不休。
4.
他是我的大伯,他本有名有姓,只是人们惯于喊他哑巴。
迄今为止,他已去世两年有余。他这一生不曾说过一句话,更不曾说过他爱我,但他却用流水长流般的爱陪着我一路成长,陪着我走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流光溢彩的少年,陪着我走过青涩穿过人海、迎来生命里的皓月当空春暖花开……倘若时光能倒流,我多么希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我定然要抽空儿多陪陪他,至少不该让他的晚年那般孤苦寂寞。
我爱他。只是遗憾从未说出口。
走笔至此,空气里传来淡淡的剃头油味道儿,他的味道儿。
思念如潮,澎湃而来。我依稀看到,他在云层彼端冲我憨厚安静地微笑。
我信,他在天堂定是一切安好:有自己热情经营的剃头铺,还有他始终如一深爱着的妻子。
——言岩。5 27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