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名篇:《鲁迅与王国维》
(2023-09-02 21:12:17)
在近代学人中我最钦佩的是鲁迅与王国维。但我很抱歉,在两位先生生前我都不曾见过面,在他们的死后,我才认识了他们的卓越贡献。毫无疑问,我是一位后知后觉的人。
我第一次接触鲁迅先生的著作是在一九二〇年《时事新报·学灯》的《双十节增刊》上。文艺栏里面收了四篇东西,第一篇是###译的日本小说,作者和作品的题目都不记得了。第二篇是鲁迅的《头发的故事》。第三篇是我的《棠棣之花》(第一幕)。第四篇是沈雁冰(那时候雁冰先生还没有用茅盾的笔名)译的爱尔兰作家的独幕剧。《头发的故事》给予我的铭感很深。那时候我是日本九州帝国大学的医科二年生,我还不知道鲁迅是谁,我只是为作品抱了不平。为什么好的创作反屈居在日本小说的译文的次位去了?那时候编《学灯》栏的是李石岑,我为此曾写信给他,说创作是处女,应该尊重,翻译是媒婆,应该客气一点。这信在他所主编的《民铎杂志》发表了。我却没有料到,这几句话反而惹起了鲁迅先生和其他朋友们的不愉快,屡次被引用来作为我乃至创造社同人们藐视翻译的罪状。其实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创造社根本还没有成形的。
有好些文坛上的纠纷,大体上就是由这些小小的误会引起来了。但我自己也委实傲慢,我对于鲁迅的作品一向很少阅读。记得《呐喊》初出版时,我只读了三分之一的光景便搁置了。一直到鲁迅死后,那时我还在日本亡命,才由友人的帮助,把所能搜集到的单行本,搜集了来饱读了一遍。象《中国小说史略》一书,我只读过增田涉的日译本,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读过原文。自己实在有点后悔,不该增上傲慢,和这样一位值得请教的大师,在生前竟失掉了见面的机会。
事实上我们是有过一次可以见面的机会的。那是在大革命失败后的一九二七年年底,鲁迅已经辞卸广州中山大学教务主任回到了上海,我也从汕头、香港逃回到上海来了。在这时,经由郑伯奇、蒋光慈诸兄的中介曾经酝酿过一次切实的合作。我们打算恢复《创造周报》,适应着当时的革命剉折期,想以青年为对象,培植并维系着青年们的革命信仰。我们邀请鲁迅合作,竟获得了同意,并曾经在报上登出过《周报》复刊的广告。鲁迅先生列第一名,我以麦克昂的假名列在第二,其次是仿吾、光慈、伯奇诸人。那时本来可以和鲁迅见面的,但因为我是失掉了自由的人,怕惹出意外的牵累,不免有些踌蹰。而正在我这踌蹰的时候,后期创造社的几位朋友回国了,他们以新进气锐的姿态加入阵线,首先便不同意我那种“退撄”的办法,认为《创造周报》的使命已经过去了,没有恢复的必要,要重新另起炉灶。结果我退让了。接着又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掉。病后我亡命到日本,创造社的事情以后我就没有积极过问了。和鲁迅的合作,就这样不仅半途而废,而且不幸的是更引起了猛烈的论战,几乎弄得来不可收拾。这些往事,我今天来重提,只是表明我自己的遗憾。我与鲁迅的见面,真真可以说是失诸交臂。
关于王国维的著作,我在一九二一年的夏天,读过他的《宋元戏曲史》。那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种小本子。我那时住在泰东书局的编辑所里面,为了换取食宿费,答应了书局的要求,着手编印《西厢》。就因为有这样的必要,我参考过《宋元戏曲史》。读后,认为是有价值的一部好书。但我也并没有更进一步去追求王国维的其它著作,甚至王国维究竟是什么人,我也没有十分过问。那时候王国维在担任哈同办的仓圣明智大学的教授,大约他就住在哈同花园里面的吧。而我自己在哈同路的民厚南里也住过一些时间,可以说居处近在咫尺。但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假使当年我知道了王国维在担任那个大学的教授,说不定我从心里便把他鄙弃了。我住在民厚南里的时候,哈同花园的本身在我便是一个憎恨。连那什么“仓圣明智”等字样只觉得是可以令人作呕的狗粪上的霉菌。
真正认识了王国维,也是在我亡命日本的时候。那是一九二八年的下半年,我已经开始作中国古代社会的研究,和甲骨文、金文发生了接触。就在这时候,我在东京的一个私人图书馆东洋文库里面,才读到了《观堂集林》,王国维自己编订的第一个全集(《王国维全集》一共有三种)。他在史学上的划时代的成就使我震惊了。然而这已经是王国维去世后一年多的事。
这两位大师,鲁迅和王国维,在生前都有可能见面的机会,而我没有见到,而在死后却同样以他们的遗著吸引了我的几乎全部的注意。就因为这样,我每每总要把他们两位的名字和业绩联想起来。我时常这样作想:假使能够有人细心地把这两位大师作比较研究,考核他们的精神发展的路径,和成就上的异同,那应该不会是无益的工作。可惜我对于两位的生前都不曾接近,著作以外的生活态度,思想历程,及一切的客观环境,我都缺乏直接的亲炙。因此我对于这项工作虽然感觉兴趣,而要让我来做,却自认为甚不适当。六年前,在鲁迅逝世第四周年纪念会上,我在重庆曾经做过一次讲演,简单地把两位先生作过一番比较。我的意思是想引起更适当的人来从事研究,但六年以来,影响却依然是沉寂的。有一次许寿棠先生问过我,我那一次的讲演,究竟有没有底稿。可见许先生对于这事很注意。底稿我是没有的,我倒感觉着:假使让许先生来写这样的题目,那必然是更适当了。许先生是鲁迅的至友,关于鲁迅的一切知道是很详,而同王国维想来也必定相识,他们在北京城的学术氛围气里同处了五年,以许先生的学力和衡鑑必然更能够对王国维作正确的批判。但我不知道许先生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