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烟尘和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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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运河古道,一部久存的乡野历史。河边有座小县城,临高邮湖。蒹葭苍苍,水波涟涟,芦苇深处麻鸭成群。野菊萋萋劲舞,肥蟹横行。大雁展翅高飞,冲向辽阔的天际。阳光透过薄薄的烟霭照耀着一碧青波。杨柳摇曳,点缀着几处水村渔市。远处,湖水澄澈清碧,一片萧疏旷远。几千年的灵气,聚集了秦少游,王念孙,汪曾祺几位大手笔。小城名曰高邮。城中,1985年文物普查意外发现一处古迹,遂为国家保护,游人往来苏北,这里是必到的一处。古迹位于高邮南门外大街,名盂城驿。
高邮,因邮而名。《高邮县志·文物》一章,盂城驿历史有重点介绍。战国末期,秦王嬴政于此筑高台,置邮亭,名秦邮。那座孤独的高台在此后岁月里,在无数凄风苦雨中饱经沧桑,几经衰荣。尽管我所见到的驿馆并非当年秦邮高台,而且驿馆规模也比任何时候还要庞大,但是当我置身其间,徜徉驿站,古坊,驿井等遗迹处;当我看见风吹日晒而古貌犹存,已成青黑色的那些空旷的梁柱,檐瓦,以及寂静屋檐上那些风中瑟瑟摇晃的野草枯茎时,我仿佛置身历史隧道聆听来自遥远古老的声息,那声息幽幽如诉,宛若落在窗前蕉叶上的雨滴,凄清,缥缈,而又沉重,让人心绪浩茫,充满忧伤。
渐渐地,由远而近,古老驿道上扬起一烟尘土,一匹红鬃驿马疾驰奔来。有驿吏一人,头戴红头巾,臂着红袖套,身负赤白囊,一手持缰,策马飞奔。他面色焦急而凝重,浑身汗如雨下。驿骑如星流。是甚么要紧公文让你如此没命地追赶?你是唐朝一名驿夫,安禄山范阳起兵反唐的事,远在3000里外的玄宗一无所知,你昼夜兼程奔赴长安,要把这十万火急军情禀明皇上?不是不是。这驿马从几千里涪州而来,用驿道特快专递,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百马死山谷,白骨森森然,沿途累死的驿吏不知有多少。这是皇上的一桩私事,无人敢问,无人过问。最终让晚唐杜牧一语道破天机,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黄尘滚滚,驿马奔驰,几千里传递荔枝竞是君王为博取美人一笑之故,真是匪夷所思,怎不让人觉得荒唐!
你说你是宋朝的一名驿使,你每日可以奔驰500里路程。这个极限速度非紧急军务不能使用。驿马上道后便风雨无阻,白天鸣铃,夜间火炬,撞 人伤亡概不负责。你手持朱漆金字牌疾奔战场,一天之内急传12道金牌,这是从未有过的事。12道金牌终于把一位正在前方浴血奋战的英雄,送上了绝路。残阳如血,马蹄声声,远了,远了,连同驿使背负行囊的身影,在日薄西山暮鸦回翔的驿道上隐没了,如夕阳下渐渐散去的一缕烟尘。
但是远古驿道传递的也不全是腥风血雨的故事。至少,还有驿路梨花这样美好的景致。更不用说驿寄梅花的典故,那又是怎样温馨优美呢?!三国名将陆逊族裔陆凯与范晔是好友。两人一处江南,一居长安,山川阻隔,常怀思念。某冬日适有驿使南来,陆凯遂折梅一枝,命其携往长安赠与范晔,并作《赠范晔》诗一首: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秦少游《踏莎行》云: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舒但《虞美人·寄公度》词云: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尽管驿道艰险崎岖,荒草凄迷,但驿寄梅花的故事却充满阳光,成为驿道上最浪漫的风景而流芳人间,让人吟咏低回。世间永恒的思念与友情借着那枚鲜花,散发出缕缕清香,在阳光普照的驿道上是这样经久不息地往来传递,播洒着友谊和馨香的种子,纵然千山万水也不能阻隔。那是人世间永恒的馨香!远古鲜花邮递的习俗,就这样一直延续到现在。
盂城,高邮之别称,取乡贤宋代大词家秦观的一首诗意:吾乡如覆盂,地处扬楚脊。环以万顷湖,四处粘天壁。盂城驿建于明朝洪武年间,历经600年风雨,许多原始遗物,如驿站,驿舍,古坊,驿井,神庙,饮马塘等风貌依旧。馆驿巷口有牌楼一座,高而威严。驿站坐北朝南,大致分为三处:驿舍区,鼓楼区,马神庙。现存盂城驿,惟驿舍区极具文物价值。正厅门楣有古盂城驿四字。过石阶,依次有正厅,后厅,库房等建筑,其梁柱,基石,瓦当诸多遗存,皆为明清风格,横梁表层皆用绘事,瓦当亦雕有铭文。高邮籍作家汪曾祺先生有首诗,称赞盂城驿昔日风光:盂城建业在何年?廨宇遗规尚宛然。遥想幡旗飘日夜,南船北马何喧喧。汪先生1981年金秋时节回到阔别40多年的故乡,参观盂城驿时动情地说:盂城驿是高邮真正最具历史文物价值之景观。汪先生的话大抵是没错的。
盂城驿处江淮要冲,为明清之际南北往来的邮驿枢纽。清人钟奇说:我朝边围驿站之政,到高宗而集其大成。高宗即乾隆。其时盂城驿规模不可谓不大:马夫40名,水夫67名,旱夫35名,驿马65匹,驿船7艘。知州赵来亨《公馆记》写道:皇华有堂,堂构峨峨,后寝渠渠,缭以周垣,启以高门,赭垩黝碧,宏敞炜煌。其时邮驿制度又不可谓不严。朱元璋颁布《应合给驿条例》,限定用驿人员,其余人等不得擅自乘驿传船马,违者重惩,并亲自处罚了他的两女婿和一个开国功臣。明朝中后期,大宰相张居正于万历年间从严治驿,规定任何官员非公务不得动用驿站交通。张居正严格要求自已与家人。其子回乡参加科举考试,不用官府邮驿,而是自已出钱雇车。张居正的父亲过生日,他也不动用驿车驿马,而是骑着毛驴回乡祝寿。他对那些违规者绝不手软。有一甘肃巡抚的儿子擅自驰驿,即被革职。但是朝廷这些规章到了基层几乎成为一纸空文。各品官员对驿站竟相骚扰,稍不如意,便对驿吏破口大骂,施以棍棒,驿吏被打死的事件亦时有发生。
史学家谈迁在顺治十年夏天沿运河往北,夜泊高邮北20里的界首驿站,写下了一首内容悲惨的《驿卒行》:鸠形鹄面充驿卒,乞儿挽舡救死骨。蒲松龄在《高邮驿站》中愤怒地写道:头站一到,家丁四出,鸡犬不宁。朱元璋,张居正的严以律已,不过是朝廷做出的表面文章,他们无法遏制腐败。官场上混迹的那些贪官污吏,那些抚台,州官,县令等各级官员对驿站肆无忌惮的盘剥,朝廷对他们鞭长莫及,无能为力,因而驿站渐渐萧条没落,直至最终倒塌也是必然的结果。
公元2000年元月初,迫于生计,我冒了严寒沿古运河北上,前往苏北。过盂城,迂道往访。暮,微雨。驿门将闭,遂走马观花,匆匆浏览。所见不周,姑略记之。
作者:朱千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