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四月跟夏至似的，户外的大太阳烫得人发慌，栗子懒洋洋心不在焉地躲在办公室里偷着懒，假模假式打着文件其实心早已经神游摇曳……她在琢磨着晚上到底还去不去那家咖啡馆，那种幽静的全是陌生人的氛围，很符合她这阵子的心境：可以从容发呆，不理会任何人，而且那里还有一款咖啡，比星巴克的覆盆子摩卡咖啡更香醇更甜美，但又没那么腻，放纵的味道刚刚好。为什么想要放纵呢？一想到这儿，栗子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前两天刚刚被家人死拉硬拽地跟一个据说条件特好人品特好什么都没治了的男人见了面。好么，那人到底品质条件好在哪儿她没搞清楚，但打那男人一出现眼前，栗子便倒抽一口冷气：油腻的面容和可疑的发型，身高还不如自己，戴着副滑稽的墨镜，紫色条纹衬衫掖在土黄色宽腿裤里——竟然还扎了一条绿色大皮带。明明说是比自己大三岁，可看着像比自己大三十岁，并且挺着个孕妇般的啤酒肚儿。

栗子并不是那种浅薄的女子，也不要求一个倾国倾城貌的男人，可是，也不能太令人受不了，起码应该自己看着舒服顺眼，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那天回到家后栗子对着家人一口回绝，说不行，我不喜欢。结果被家里狠骂了一通肤浅。栗子老爸说：“你先看看自己长什么样！”栗子对着卫生间那整面墙的大镜子仔细地照来照去：不是国色天香，走大街上顶多让人瞄两眼的主儿，但再怎么着也比那男的强老鼻子了，她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一定自信的。可是，此刻栗子却有些落落寡欢，她这个“社会边缘份子”整个一孤家寡人，独来独往，单打独斗——自由与寂寞向来双宿双飞。

京城一角的咖啡馆里，栗子找了个靠窗的角落落座，点了根香烟，其实她平时从不抽烟，但却喜欢上这余烟袅袅的片刻，正在她愣神儿当口，头上方一个声音说：“我不赞成吸烟，女孩子该不漂亮了哦，吃冰淇淋吧。”说着，那人把一杯果汁冰糕递放到栗子面前，并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哦？是你——”栗子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缓慢靠进座椅里，忍不住微笑起来。男人的衣衫轻轻掠过栗子的手臂，微微酥麻的感觉蹿遍全身，令她有那么一恍惚的窒息。说起来，这个男人跟栗子结识也有不短日子了。

几个月前栗子去参加一场小型同学聚会，只有七八个人的餐桌上，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不是同系的大学校友石征。其实他们在读书时彼此没有说过话，甚至连眼神也没有对上一眼，可不知道为什么，栗子就是感觉彼此很熟悉，仿佛老朋友重逢，又抑或久别的恋人，那些忐忑揪心、面红心跳的怀春心思，当即都被挑逗出来了。吃饭热络的间隙，栗子已然了解到石征现在的个人状况：去韩国读的硕士，回国后任某网络公司的行政总监；血型A型，身高180公分；上班的地点离栗子的住所很近；爱吃牛肉面和寿司…………

饭桌上大家交换了电话号码，当然，石征的电话即被栗子保存在案。聚会后的一周里，栗子主动打给石征三个电话，却从没等到石征主动打来一个电话，栗子感到有点儿失落：也许他对自己抱着无所谓态度，既不讨厌也不特别喜欢，就这么不咸不淡的，就像在玩一场心理竞赛。栗子感到身心疲累，都不是不懂分寸无聊的人，既然没有诚意深入交往，那么就没必要再联络下去。于是，栗子便把石征的电话号码从手机里删除了事。可是，世事难料，谁曾想他们又在这个僻静的咖啡馆相遇，继而搭讪、相谈甚欢，真好似一对热恋的情人特意相邀这里，浓情蜜意似的。

后来有几次栗子一跟客户约谈事情，就定在这家咖啡馆，搞得同事和办公室主任很严肃地问她：“栗子，你老实说，你总把客户带同一家咖啡厅去谈事儿，是不是店里给你回扣啊？”——栗子哭笑不得，她觉得自己傻得够戗了，再这样为求跟石征见一面而回回往咖啡馆跑，关系却总没什么进展，那她干脆一头撞墙重新上回小学五年级算了。于是，又一个礼拜五的晚上，栗子跟几个女友相约簋街一家有名的酒吧，这里是所有红男绿女相互勾搭的欢乐场，是一夜情高发的温床。栗子与女友们把酒寻欢的当口，某姐们儿摇摇晃晃、口齿含糊地打起了电话：“哪儿呢？…………得得得，别废话，我们这儿缺几个男的，你多带俩哥们儿，麻溜儿过来…………少得瑟，你说完了干嘛……该干嘛干嘛呗，你回你们家，她回她家，各回各家…………美得你！”

当电话里那哥们儿带着几个人赶到栗子她们所在的酒吧时，栗子姐儿几个已经喝趴下了。栗子斜楞着眼睛微微瞟了一眼身旁坐下的男人：咦，好像哪里见过？怎么这么眼熟？莫非是自己情思大发、梦见石征那小子了？正兀自纳闷儿，身边这男人说：“栗子，小心头。”他把栗子的头扶住，不让她晃荡得跌下椅背儿。栗子感到一股男士香水味儿轻轻袭来，她不禁心旌摇曳，缓缓挨靠住对方。之后，大家伙儿一起玩捉对厮杀的骰子游戏，座位立时变得狭窄拥挤，栗子与石征不得不肩膀贴着肩膀，凑成一对儿。每当栗子的身体一碰到石征，石征总能收放自如地把握住分寸：既不猥亵又不亲昵，身体语言刚刚好。

玩过两轮后，石征这一拨输了，按规矩应该受罚，对方一个小哥们儿不想为难他，就说：“这么着吧，你教我两句最实用的韩语，我去韩国旅游用得上。”石征嘴角上翘，说：“그대 너무 예뻐요，너를 좋아해요，저하고 같이 가게요！”栗子听懂了“我喜欢你。”大伙儿问石征什么意思，石征解释道：“你好美，我喜欢你，跟我走吧。”大家伙儿都拍手称道，激情鼎沸。栗子盯着石征一笑，发丝正扫过他的肩膀，石征在高桌底下的手突然捉住了她的，栗子一怔，伴随着一支乐曲的奏响，两个人的手再也没有分开。众人折腾到大半夜，终于各自散去，打道回府，出了酒吧的门，石征拉起栗子的手往前走，栗子猛地一甩胳膊，踉跄着说：“别，我家不远，你走吧……快回去吧，不用送我，真的，不用送…………”石征赶忙夺步搂住快要趴下的栗子，俯身在她耳畔轻语：“그대 너무 예뻐요，너를 좋아해요，저하고 같이 가게요。”栗子不由得甜笑起来。

第二天清晨，栗子躺在自家的大床上，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夜到底怎么了……按照她的罗曼蒂克爱情观，她以为想当然的香艳镜头是：她睁开眼睛，一扭头看到男人正注视着她，对她微笑，两个人互道早安，男方为她下厨做早餐，并一边送上无限柔情甜蜜的亲吻；地板上撒了一地他们脱下的衣服，从床下一直到门边……然而，实情是：石征送栗子回家来，她飞速冲到卫生间疯狂猛吐，之后喝罢石征递过来的水，连眼皮都没抬直接一头撂倒在床上，衣服没有顾上脱，更甭提别的了。栗子懊恼透自己了，像所有恋爱中女人那样：患得患失，心律失常。她害怕自己是单相思，又觉得不像；看到石征给她留的字条，为她做了一锅白粥，栗子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暗暗思量石征这个男人到底对自己有几分真心，他昨夜是对自己说过“我喜欢你”这句话了么？

傍晚时分，石征给栗子打来电话：“我这里有瓶法国白葡萄酒，很不错，你应该尝尝，明天下班后一起吃饭如何？我准备些海鲜，配白葡萄酒正好。”栗子笑着问：“怎么着，我家还有什么你惦记着没拿走的？还来上没完了？”石征嗓音更加浑厚：“老实说，我想拿的都没拿。”这般打情骂俏让栗子有些心醉，她据实交代：“我只能打打下手，海鲜不会做，炒饭没问题。”转天儿晚上七点左右，栗子与石征，俩人仿佛老情人一般，一边聊天一边做饭，房间里到处回荡着他们俩热烈而亲密的嬉闹欢笑声。一整瓶白葡萄酒，一大盘蔬菜沙拉，一大锅海鲜什锦饭，悉数被他们干掉。

酒足饭饱后，两个人歪倒在沙发里看电视，说着一些有的没的扯闲篇儿的话。栗子始终绷紧着神经，她敏感地觉着自己身体太过僵硬，好久没有与人这么近距离身体接触，十分紧张，她不禁嘟着嘴往沙发最边儿上死靠，石征眼瞅着栗子的一举一动，含笑着摇摇头，说了句“你呀，小东西”，而后，俯头吻了她…………

后来，栗子以为自己曾经的一切霉运，就是为了得到今天这样的好运气而做的等量交换。她跟石征虽然不是天天见面，但是她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心安。一个周末的午后，栗子和石征去音像店选几张DVD，正在挑选的当口儿，石征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后对栗子说：“咱们先去接个人再找地方吃饭，是个‘小朋友’”。栗子本身对小孩子不感冒，她总觉得，要是一个大男人喜欢小孩子，对小孩儿温柔宠爱、照顾有加，那么这男人一定是个特有爱心、有责任心的好男人、好父亲，容易让女性产生信赖感和亲近感。

石征驱车开到一处居民住宅区，熄火时刚好拨通对方的电话，不一会儿，随着栗子目光由无聊到集中到注意到警觉到诧异：车前不远处的居民楼里钻出来一对儿母子，女人对着迎过去的石征似乎抱怨着什么，接着递给他一个儿童书包，转身迅速跳进一旁停靠的一辆丰田锐志里，绝尘而去。这时，石征领着一个模样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走过来，栗子跳下车，跟小男孩儿打招呼，“你好呀，我是你叔叔的朋友。”男孩儿转着大眼睛问：“那，你也是我爸爸的朋友吗？”栗子一时错愕得张口结舌，她转头望着石征的眼睛，对方倒是相当镇静：“豆豆，阿姨漂亮吗？你喜欢她吗？”

栗子呆若木鸡地随他们上了车，头昏脑胀地听着副驾驶座上这个调皮的小男孩儿对她不停地问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真真一刻都不得安宁。栗子忍住将要爆发出来的对石征的愤怒，无精打采地敷衍着石征的宝贝儿子，仿佛自己是个锃光瓦亮的超级大灯泡儿，而前面一对儿才是情侣：栗子的脸色越来越阴郁，越来越难看。她对着喋喋不休的小捣蛋鬼儿脱口而出，“豆豆，我说你有完没完？”石征随即非常警觉地转头看了栗子一眼，看出她的不耐烦和气愤，于是笑着命令豆豆老老实实坐好，不许再说话，否则一会儿不给买漫画书。豆豆这才稍微安静下来，自顾自玩起车内的指南针挂件儿。

就在这天晚餐后，栗子终于知道了石征现在真正的个人婚姻状况，然而她宁愿从不曾知晓：石征和豆豆的妈妈，也就是他在三年前一起留学韩国的同学，结婚两年后分了居，他们并没有办离婚手续，豆豆大多数时间跟妈妈一起住，偶尔被爸爸接出来玩几天，有时他们夫妻二人也一同带豆豆出游。之所以一直没有离婚，还有其他许多琐碎的因素。看着石征一脸无辜坦荡的样子，栗子顿觉力不从心：倒像是她耍小性儿无赖，人家是大义凛然一方。

栗子特想问问他们为什么分手，为什么不把离婚事宜办妥当办干净了。可是，她当下却再也没有一丝气力质疑询问，她自觉没有气量去窥测一个男人跟他老婆的纠结关系，没有自信去面对一个既漂亮又聪明的鬼灵精般的孩子，而最最关键的一点是：她不觉得石征跟她彼此有多爱对方，能够抛却世间一切利欲、不辞艰辛不辞困苦地就为走到一起而排除万难大勇而当舍身取义…………

回到家，栗子感到筋疲力竭，她一头扎到大床抱枕底下，恨不得将自己给闷死。

可惜，哪有那般美哉快哉——她仅是疲累得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