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格外清朗的夜，她从灯海茫茫的市街天桥中穿梭而行，那时她22岁，走着走着一时便想起许多情爱小说中最俗套的文艺桥段：她想象着突然幻化出一个男人，试图慰藉自己冰冻的心——而这时的她处境恰恰最为艰难：从家乡坐火车赶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找寻一个男人。

菲菲现在终于明白：俗是可以大肆泛滥的，但不外乎两种情况——要么是滥俗的白日做梦，要么是必备富足的物质基础。

她低头翻看一条简讯，那个男人发来的，告诉她他已经回国两个星期，假若她愿意，他甘愿为她“服务”。

菲菲不由得失笑，这所谓的“服务”，无疑险象环生，就看自己怎样理解。浅显说来，它是指吃饭、喝茶、聚会、看节目、逛街、购物等一切行为行动；直白说来，终究还是要落实到床上。

天底下不存在不劳而获，爱情亦如是。

于男人，前面那一切行为举动，不过是周到忍耐的前戏铺垫。

菲菲对于什么“服务”缺乏丝毫兴趣，却还是收藏了这条简讯。虽然他已表明和别人在一起不再爱她了，但也不能说明她因此就沦陷了——他还是她心系的力量所在。只是，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他，真就不爱她了。

数月以前，那个一度亲密无间的男人龙宇对她说：菲菲，我现在和别人在一起，我对你没感觉了。她心底顿时炸开，表面强作镇定，问他：什么时候的事儿？龙宇回说，很久了。她倏然大脑短路，在他明确说出这句话之前，她一次又一次地从S城奔波于D城，都是为了他；他们接吻，拥抱，嬉戏，郊游，调酒，唱歌，谈心，做爱……她从未发觉到哪怕一丁点的差别和不同，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表示，然而，他现在却说：我早就对你没感觉了。

天色阴郁浓暗，菲菲独自一人加快脚步，朝龙宇的单人住宅奔去。她感到自己这一刻是如此迷失，她的身子那么柔弱娇小，任何男人都不忍心对其伤害，除了龙宇。那副伟岸成熟的男人身躯里，藏匿着一个漠然自私的小男孩。菲菲隐约地记得，他后来在和她的几次接吻中，她偶然发觉，他的眼睛是睁开的。那个时候，她似乎感应到了点什么，但没深想，这刻才恍然了悟——其实那时，她已经失去了他。

虽说女人生性敏锐，但恋爱这档事儿，原本是一种幻觉，仿佛闭上双眼接吻，是无法与极迫近的真相相对的。菲菲自认为，她即使做一些出格冲动的事情，也能刹得住闸；即使疼痛，也能自救。这种疯狂坠落其中的状态，贯穿了菲菲与龙宇交往的整个历程。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情人节之夜。那天菲菲的闺蜜拉她去一家很有名的酒吧同乐，闺蜜说咱们俩都没情人，正好一起花天酒地寻欢作乐。菲菲试着化了一个异常High的妆，她曾经也想偶尔扮一回这种轻佻放浪的角色，一点点风尘感，加稚嫩的挑逗，这般偏离秩序的人生，偶然来一下是很微妙的。

于是菲菲见到了龙宇。龙宇是酒吧里的特聘调酒师，本身长得风度翩翩，在女人中属于市场广博型，职业且性感有范儿，他的座右铭是：只要对的，不选贵的；只要美的，来者不拒。可有的时候，这种“无损失花心开放式”也令龙宇深陷窘境，好比这次菲菲到来的情人节之夜。三个妖媚熟艳的女郎哭着闹着拉他要借陪一夜，龙宇原本陪谁都是陪，无奈确是分身乏术，便想趁机逃脱。几个女人早已摸透了他那一套，死死拽着他，其中一个生猛的，不知怎的，竟把他逼到了栅栏杆旁，龙宇飞快地蹭着栏杆往上爬，那女人狠命拉着他双腿朝下拽，四周一群围观的老脸全都哈哈大笑起来，龙宇猛然回头，对大伙儿扮了个鬼脸，恰巧，菲菲打一旁穿过，正好与龙宇的目光对个正着。

菲菲当时一点没留意那张脸，那种边缘性特征的人群一向是她的禁忌。她喜欢的，向来是光明体面根正苗红的那一类男人，她将来要嫁的，不一定要帅气，标致的男人是不错，但冰冷、嬉皮、漂亮的外表下，一般是空洞荒芜的旷野。而真正的好男人从来不是靠相貌混饭吃的——他们能够凭藉的资本多了去了。龙宇耍了点诡计把几个女人甩掉之后，回归吧台继续工作，他的热情显然没受丝毫影响，甚至还对菲菲和闺蜜这两个“雏女孩”百般玩笑大献殷勤，之后，闺蜜和龙宇交换了手机号码，龙宇却盯着菲菲的眼睛玩味地说：我可以去找你吗？菲菲一愣，紧接着回道：可以啊，我在S城，只要你敢来。回家的路上，闺蜜说，菲菲，他是想泡你呢！菲菲却若有所思地回道：是么。

从初中到大学，菲菲一度自卑自怜，她不是那种第一眼美女，也不是很漂亮，但没过多久她便发觉——她比那些漂亮娇艳的女孩更加讨喜更受男孩欢迎爱慕。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以至如此，但起码能够证明，她这般的女孩子，虽不华丽璀璨，却也不会寂寞。只要她愿意，是能够令任何一款男性喜欢上的——当然，也包括龙宇。菲菲凭直觉判断，龙宇或许会和她发生点什么，但此时，她实在无从想象他们之间的机缘。

三个月之后，菲菲于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接到龙宇的电话。他说，我在XX饭店，可以请你吃个饭吗？匆忙之下，菲菲极性缓冲地说：不，不用了，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找我，我请客。龙宇不加理会继续说道：七点整，XX饭店三层。菲菲不再强弩，说，成吧。走上大街，菲菲自嘲地对自己说，不要这样，哦，不该这样啊……我在干什么？哦，妈妈，您要原谅我。

直到后来，菲菲才终于承认自己那时存在强烈的好奇心理与反叛之心。她一直都预备着那一天的到来，在她的人生正式步入轨道之前，来一场轰轰烈烈翻江倒海的恋情，来一番不需要费力动脑筋的恋爱——开放自己的私人领地，之后，将自己全新漂白。那夜，她和龙宇结合了。他的身体一如他的世界般陌生，他的节奏与她的不安同样的不妥帖。晨光中，菲菲蹑手蹑脚地系着内衣裙带，感叹：原来做爱是这样子的啊，我又发现了另一个自我，或许是这场一夜情缘的意外收获吧。

对于一夜情，菲菲了解得不多。可她凭借自己洞悉的头脑与敏锐的直觉，警醒地意识到：龙宇这样的男人，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侵袭入他的世界。菲菲更是不屑于那种稚齿行为：死缠烂打地纠结男人，说，你必须对我负责。拜托——成年人有成年人的规矩，加入游戏之前先拜读一下出场说明好不好？！

然而，最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一夜过后离开S城的龙宇，竟由一个浪荡情种变身成为一个痴心爱人。他没截没完地给菲菲打电话发简讯，倾诉，谈天，问候，关怀，示爱，也讲黄色段子，或者高雅艺术。数天之后的半夜，龙宇打来电话说，我很想你，你能来找我吗？菲菲应允了。她不是被这男人的猛烈追求所打动，而是她突然发觉，龙宇竟然跟自己预想得大不一样，她开始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他的世界深处又有着怎样的秘密呢？

当菲菲背着家人偷偷来到D城，坐于优雅高翘的吧椅上端，看着龙宇在靡绮的光景下炫技，纸醉金迷中，她的内心世界如此安谧——眼前的这个男人对着她笑，和她，在一起。她想：这样足够了，还求什么呢。凌晨四点，吧台关闭，他们静谧地在晨街上散步，之后踱步回酒吧，龙宇把妖艳美丽的鸡尾酒一杯一杯地调好，递送她面前。她的神色开始迷离，身体异常绵软，魂魄游走升腾——欲望的烈焰怂恿着他们的神志，于是，他们把地板当成软床，紧张刺激地，做爱。

晨光薄凉而清澈，激情过后，她穿着他的大衬衣，跳到天台上舞蹈；他坐在幽暗斑驳的楼梯上，盯着她看。空气触手可及，令人窒息的滋味欢欣雀跃，温柔的疼惜蔓延开来……菲菲瞬间想到，即使未来与龙宇天各一方，但是，于某个黎明，她的老公孩儿还在熟睡，她凝望天空——那里，曾经有个女孩儿空灵起舞。正是那一夜，菲菲知道，这个看上去诡秘风尘的龙宇比她小十三个月，她暗涌的小妈妈一般的蜜意，轻划进他那精致冷漠的心。她感觉到——自己爱上他了。

菲菲瞒着父母每个月奔波于D城一回，她整夜陪龙宇在酒吧工作，帮忙，喝酒，与他的朋友们闲天儿。她虽然与他们格格不入，但佯装很投入，全都为了他。他们诧异龙宇竟然被这样一个来自于另一世界的小女子收服，就连酒吧的女老板青姐偶尔都会将闪亮无比的晶钻手指轻按她肩膀，说，小丫头，你可不简单哦。菲菲听的出，那口气里，酸意潜伏。菲菲知道青姐自有巨商情人，未必在打龙宇的主意，不过，爱情有时就像彩票，大奖一旦揭开，有份没份的全都气不忿儿。

一夜，青姐的房地产商情人过来看她，相貌斯文彬彬有礼，不是想象中那般脑满肠肥，酒吧里所有的哥们姐们都毕恭毕敬地叫他“大哥”。巨商大哥和大伙儿聊得很High，他的世界光怪陆离，而且主流向上，菲菲被他这现实社会的“转场”悄悄打乱了内心的平衡。坦白说，菲菲担心，未来的某一天，她和自己的家人爱人在宾客满朋的宴会上，会同这位大哥劈头碰面：他们曾经一个暧昧晦暗，一个主流光鲜，两个世界里的人混淆打场最为尴尬。菲菲一边想着一边拉龙宇离开酒吧，不知何时，“大哥”的宝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青姐摇下车窗，大声地冲着他们喊叫：小情人，kiss一个！接着，他们真就在朦胧夜色下热吻，许久不能分开。菲菲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已经将龙宇变成一场春雨，绝妙地下到自己的生命里去了。

然而，菲菲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居然说分手的是龙宇。更何况，他说，我早已对你没感觉了。她也曾想到他们或许终将分手，但那应该是一个水到渠成的因果，可现在——惊愕比悲伤率先一步抵达。她一次又一次地坐在龙宇面前的吧椅中，不说一句话，冷眼看他与那些妖娆女郎打情骂俏；他还是会将她带回单身住宅，把烂熟的情色演练一遍，甚至更比从前狂放激烈。然而，他的眼神迷离而冷漠，他光着身子枕在她胸口，冷得像一块生铁。龙宇让菲菲明白：肉身比语言更擅长揭发。

菲菲翻转过身，鼻头一酸，险些落泪。她强忍住失态，佯装随意地问：上一次和别人睡在一起，是什么时候？龙宇打着哈欠：不记得，很多了。………“真的么？”“你觉得呢。”“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你任何承诺。”“我要求什么了么？”“你不要求我也会考虑到的。”“我们做炮友好了。”“………你是说真的？？”菲菲几乎抓狂，龙宇却一边笑着一边缓慢地说：“我，还是喜欢你的………”就在这短暂一瞬——菲菲终于清醒。

龙宇这样的男子，生命里没有割煞不了的深情。那些缠绵悱恻，情如飞絮烟花。他以为她是那些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非跟他不可的女人么？她心底冷笑，他如果连自己那预警的戒限都看不出，也算白相交一场。没感觉没问题，书上不是早就说过：爱如冰峰去，性如温泉来。既然泡在其中，紧闭双眼，什么都别去想。菲菲搂紧龙宇的脖子，挑逗地将纤腿伸到他的两腿合处…………她在心底默念：再来这一次。龙宇，我爱你。告别了。

在回往S城的火车上，龙宇发来一条简讯：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菲菲没有回复，她哭了。她的爱，她的美，不过是龙宇完成自我修复的一段辅助疗程。光阴销蚀，扯爱成风……她毕竟只是个小女子——爱，就不能做到平静。爱情，令世间所有的女子柔软。每个人一生都有这样一段疯狂蜕变的时光吧：那真是奇妙的化学过程：一些隐秘的情愫转化成具体养分，只要念起，能量便在体内流得汹涌澎湃；无畏惧，无止境，唯有苛求自己方可表达爱的虔诚。龙宇曾经说菲菲和别的女人不一样。菲菲现在明白了——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所有男人也都一个样。阻滞这段感情的，不是个人，而是命运的操控——菲菲不过是命运上的一个陀螺。她更明了：太理智的爱，其实是一种残忍——对自己的残忍。